沈眠閱讀沈嘉悅《我想做一個有用的人》在《人間福報》  

  在唐捐的暴亂(且究極醜陋髒汙)二部曲《金臂勾》、《蚱哭蜢笑王子面》問世以後,現代詩歌裡的喜劇精神可以說被發揮到淋漓盡致──唐捐作為爆破(藝術)專家,確實把詩歌史此前累加的種種印象、優美與既定路線悉數毀滅,重新回到語言的本身,為現代詩開啟新且強悍的可能性。但唐捐詩到底具有極高的門檻,讀者或多或少都必須對悠久詩歌傳統、歷史有所認識,才能理解唐捐式的犀利與可怖。你終究得知道那個「正」是什麼,才曉得唐捐如何之「反」,否則根本難以真正的登門而入。

  然則,詩歌的喜劇性倒也不止是唐捐一派,譬如去至喵球那邊,就演變成一種不得不以(冷調)幽面對人生各式各樣折磨苦難的姿勢,而到了沈嘉悅身上便活脫脫地多了一些市井無賴的可愛(可親)性質──

  沈嘉悅的現代詩相對於唐捐來說,更顯得無包袱許多,幾乎可以說是無過往的遺跡殘留,純然是民間式的口語。即使是《我想做一個有用的人》裡頭的重點宣告〈我不喜歡楊牧〉也並不真的對楊牧詩有直接的引用與批判。所謂的「因為我不懂楊牧/所以我不能喜歡楊牧」,裡頭的我不懂其實更近似於一種拒絕。沈嘉悅擺明拒絕了楊牧的美學體系與價值。楊牧僅僅是沈嘉悅所反對的那一套菁英化詩歌風格的代表性人物,倒也未必就是他如何之不喜歡楊牧。在這一首詩,沈嘉悅直白且利索地傾訴,對詩人與好詩的定義提出他自我的、極為日常(現實)的辯證,表演出另一套詩歌(也包含詩人)在俗世裡的平庸樣貌。於是,最後便產生「所有好詩都/有所欺瞞」此一藉由暴露詩歌在現實生活的無用感而轉換為入世、有用的大實話結論。

  我或許可以這麼說:唐捐在廟堂裡亂世狂歌,如天師畫符念咒,竭盡所能地大鳴大鬧,搞得詩歌面目全非烏煙瘴氣,再由此拓展詩歌破而後立的下一輩子玄奧。唐捐當然是大氣度的作亂者。沈嘉悅可沒有。他是素人特性的,是站在街頭、市場與所有庸俗如你我都會涉身其中的場域,渾身都是疲倦,但也有一不甘不屈的意志非得要表露不可。沈嘉悅選擇深入庶民之間,打造詩歌的日常與庸俗中濺(見/賤)詩意的喜劇格調。他看似馴服的,並無唐捐全面對抗到足以稱王稱帝的氣勢,唯他又是招招都是見骨的,就是要老老實實讓你目擊詩歌的另一種現場:「寫詩跟A片一樣/用腦袋手淫/高潮就射精/精液變成詩」(〈風和日麗〉)。

  關於喜劇精神的演出,唐捐是可笑的(但經常讓讀者笑不出來,只能照見自身的屈辱、骯髒與不堪),喵球則是好笑的(但也讓讀者愈笑就愈是為他竭力鑄煉的笑意感到悲傷,淚水也就差不多要蹦出來了),沈嘉悅自然是苦笑式的,你一邊笑,也一邊察覺意外的苦澀,彷彿他所自婊的景況也就是你我會發生的事,例如〈許赫〉:「但真正會賺錢的人已經不用夢想了/他試過提升自己的酒量/像測試夢想的極限/喝了一個星期/繼續喝到第二個星期/就痛風了」,讀來真是讓人笑中帶苦。

  此類真誠且猥瑣的用字語調,即是沈嘉悅詩歌最為迷人的特質。這裡的猥瑣一詞是充滿敬意的使用(就像當我使用虎爛去說駱以軍、許赫時,總帶著煞不住的驚嘆與佩服),沈嘉悅這位市井詩人在詩中的自甘自白自裸(他有什麼料就露什麼料他是什麼材就當什麼材),以及選擇題材的多樣化(工人與尋常百姓及無用的日常小物如塑膠袋、瓶蓋等等),都使得他的「俗」魅力橫生。而這麼一來,沈嘉悅就從詩歌的實用性又更往前一步,走向在日常「用詩歌」的素樸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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