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跖狗》   

  讀完徐行的《跖狗》三大卷,我從原來認定她採取了嚴肅文學對人性幽微的辯證筆法以結合武俠,到改為相信其武俠取經更多的部分恐怕還是日式小說的精髓,尤其是松本清張《砂之器》、森村誠一《人性的證明》乃至於宮部美幸、東野圭吾那一類的社會派、庶民推理(當然了宮部比當紅的東野實在優異太多了,有時候東野的佈局總讓我覺得太典型化,太容易讓人產生理解,不如宮部的節制、含蓄有勁)──除了以低階警探或平凡老百姓般的底層人物取代神探進行日常推理外,還有對人心(人性)極為絕妙的研磨與思索,在殘破的、各有靈魂缺陷的人物風光裡,演化我們對人的認知與想像。

  徐行最厲害的地方或許就是在武俠裡引進了日本社會系推理的查緝調性,將傳統裡那些天神般的高手一個個拉扯下來,使之降落人間,且持續地往地獄下墜,一如那些神探譜系的衰亡,揭破謎底的不再是萬能者,而就只是與犯罪者處在同一地塊上、做出其他選擇的凡人。這也就是說,徐行進行了一場隱密而無聲的改革,她命高來高去的武林人物變得庸俗、軟弱且充滿破綻,並透過捕快(古代底階警察)們與江湖人物的互動、糾葛,把那些隱藏在人心深處的黑暗與溫柔,全都掘墓般的挖進了字裡行間,製造了另一種「顯」的江湖──

  我所喜歡的大小說家駱以軍大王在《跖狗》推薦序裡說徐行武俠兼得Italo Calvino的「輕」、「繁」兩訣,可惜的是我不能苟同。我並不認為徐行有達到輕與繁的高度。但她在小說「顯」的面向的確有出色的表現,把視覺想像的層面擴展到詩意淋漓、意象飽滿的等級,譬如血衣劍、禍水劍、回天刀、火焰刀、天奪劍等等武學、武器設計與技擊場面,都漂亮、到位地演繹了武林人生存險惡局勢的為難與困頓。

  而我個人更願意做如此判斷:徐行的武俠本事在於「準」。特別是對人物心理教人吃驚的超準度描繪,讀著、讀著經常會被她筆下的人心之傾覆、千變萬化搞得暈頭轉向,好像人的心承載著無以計數的深,每一個深裡都藏著無窮無盡的秘密、謊言與眼睛。是的,眼睛,我感覺到徐行的眼睛在那些語詞的裡面正隱密地起伏、流動著──

  單單看徐行何以要安排狗子和梁雨末成為小說裡兩個眼光最準的人就不難明白她的世故之眼怎麼樣深入江湖狂亂。狗子、雨末都擁有抓住足以發動千人殺戮之禍水劍運行軌跡的絕對目光,唯也就是這兩個人物的行事最反覆,最使其親友傷心──但思維細密者不難發現這兩人的背叛舉動其實都非常突如其來,顯然醞釀著某些微妙的意思──因為他們可洞見所有事物的運行與竅門,方能安排瞞天過海之局,讓他們所珍愛者逃出生天。而果然所有的背叛都不是背叛,背叛在此是一種壯烈的犧牲意志,到頭來都是信任、忠誠的反向證明。這一點也頗為符合庶民推理的溫暖風情,往往那些邪氣森森的種種,只為了在最末勾引一個更大的明亮出來。

  眼睛,確實可說是《跖狗》至為緊要的關鍵詞。徐行在小說尾聲裡自己不也這麼說了嗎:「如果這個故事有一個說書人,能看穿一切,比奔雷眼更準、比眠獅之眼更深,穿透一切表象,聽見所有未曾說出的話語,他就會知道,狗子最後一個眼神中的愧意。……」這段敘述,明顯是寫出五十四萬言武俠的徐行再也無法遮掩對古嘉義、狗子這對兄弟的同情、終於忍不住現身坦白的呈堂證供。

  因為有穿透一切表象的能力,所以徐行才能百分百發揮她最吸引人、也最有成就的心理寫實技法。其對人心細節的分析與辯證之精彩,在小說裡比比皆是,隨便舉幾些例子:「他可以把所有的尖叫和怒吼都釘進棺材裡,可他再也不會是原來的他了。/狐狸可以不壞封緘而取物,但人更可怕,可以不動一根手指就摧毀他人的心,不傷一根汗毛,只是心永遠改變了。」、「因為知道這個了結,也會了結了她自己。/如果殺了仇人,心還是無法安靜下來,又該怎麼辦呢?/這是李延年心底的恐懼,她從來沒有對人說過。」、「人都是痛了才會說的……寂寞的時候什麼都會說的,神仙也會說溜嘴。」……每個精準的心理切面都翔實得不像話,好像那些辯證就在我們的內心,我們隨時都會跟那些人物一樣,為了自己與他人不可能顛撲清晰的心,迷路在絕大的命運底。

  徐行這位能夠準確計算人心的武俠人有多聰明呢,從她在小說進行中常又以說書形態隱喻該章節、整部小說的未來走向,就可以瞭解她對人性程式的巧妙運用,故事裡的故事(書中書、謎中謎),就像是她在《跖狗》卷三描寫的民俗技藝雙連環一樣,環中有環,一個套著(結著)一個,隱藏與暴露的思辯,不斷分歧又回歸的路程──沒有浪費每一個出場的故事,她把所有的故事都串在了一起,不但故事與故事相互印證、隱喻,且能更準確無比地揭示著人物的集體宿命。

  因為對人心的超越性認識,所以徐行對人物執念的理解與營造也十分教人驚豔,文本裡的角色每一個都有一強烈動機,我是說超越生存的目標,不說李延年、葛念念、郭繁等人,就說一些串場女性配角,如長遂、槿心、墜兒等等,都有著猛烈的姿態,會為了活著以外的東西拚命,更不用說頑固地信仰兄弟情義價值的陽剛男性,甚至連眠獅這個組織也都有相當遠大的維護天道的信念──

  就是這些「執」,為了某種崇高目標而停止思索的狀態,導致更大的悲劇命運,其中以緊咬著不放的李延年和古嘉義尤其如此。他們不懂得放手,他們都相信自己的意志,相信自己在討回正義,也認定真相只有唯一一個,不可能有別的,最後自己親手造成無以回天的斷裂風景,使得《跖狗》瀰漫著希臘悲劇式(英雄敗亡於英雄自身的意志)的氛圍。

  徐行以弱水劍法的「解」字訣,通篇貫串了江湖人物的執正是江湖生死動亂不休的根本緣由。然則,懂得解的人物都死了,想要讓姊姊李延年自由的紅漣死了,願意放手自己最珍愛的親人以換回大家都活著的狗子也死了。追查真相究竟有什麼用呢?那種鍥而不捨的執,到後來都成了要命的禍害。徐行以非常深沉的敘事力道,指出了人心的終極恐怖。

  於是我不無偏執地認為《跖狗》到頭來想說的只是:「人心才是真正的禍水」。

 

 

  本文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2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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