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詩人或許分成三種。第一種是安於既定詩的模樣，也就是說被現代詩現成的生態（形式、主題、風格、意象和詞語）所馴服的詩人，他們喜歡且滿足於詩的規格化，不斷量產一批又一批語法相似的詩造物。第二種是敢於向第一種說不的詩人，通常他們都有著與前輩詩人或者眼下詩歌風氣對決（相信足以產生改變）的意圖（意志）。第三種則是更進一步，與自我對決的詩人。亦即他們會一再嘗試推翻自己業已建構完成的典型感，往未知的下一種境界邁進。當然了，這三種各自還細分無自覺、有自覺兩種。讀范家駿的《神棍》，我以為他正從第二種詩人演化到第三種（夾層之間），且無疑地是有自知之明的那種──
《神棍》分為三輯：「郎中」、「神棍」、「群魔」，在三輯裡散落「唵嘛呢叭咪哞」六篇與詩相關的短文（范家駿這裡對詩的認識與捉摸都是對詩最溫柔深情的開發，相當值得單篇拿出來探討）。頭一輯的「郎中」，簡直是神農嘗百草、或者病急亂投醫（其實說久病成良醫也無不可），范家駿似乎急著找到藥方，千方百計要更多、更大量地把詩造出來，於是許多的詞語的意象都可以讀見其他詩人的身影，如〈今早我在公廁生下一首詩〉就有瘂弦、陳克華、唐捐的氣味，〈讀這封信〉則是類夏宇風格等等的。彼時范家駿還不足以目睹詩，只能目睹詩的複製。
范家駿顯然在一開始也是惶然的，他對詩的理解與思索猶處於歸納法的階段，還看不見他的漫漫長路可以通向哪裡。到了輯二「神棍」，他進入演繹法的時期，范家駿才真正找到范家駿作為詩人的風格與姿勢。
這一輯，從〈錯覺〉到〈夜奔〉、〈狐說〉、〈有鹿〉、〈我想我可以〉、〈若有所霧〉、〈意有所指〉、〈玫瑰〉、〈聽說你住在黑眼圈〉、〈被動〉、〈鬼〉等都是大器之作，都是范家駿身為重砲詩人（按我個人的看法此一行列尚有喵球與王志元）的本事完全之展現（連寫童詩〈閃閃〉都有獨特的滋味啊）。這一位神棍詩人的魅力值當然要在神棍式的漫天咒語（巫術／儀禮）達到最高點。尤其是〈玫瑰〉、〈有鹿〉、〈鬼〉、〈意有所指〉幾首，更是讓人驚豔得簡直應該立馬頒給他年度詩獎。
再說得極端一點，我甚至相信《神棍》大可把輯一裡收錄的詩全數去除，只另寫一首〈郎中〉留為對那時期的紀念（輯三的「群魔」其實只有〈鹿抄〉讓我覺得異常動人，其餘不留下坦白說我一點也不覺得遺憾），如此一來《神棍》的完成度將會更高，詩集也會顯得更精萃。不過，當然這樣一來，就缺乏見證范家駿如何在幾年的對錯誤的摸索中成長、轉化過來的慘敗跌撞過程，畢竟他也不是一步就能登神的啊。
對了，我還想另外提提《神棍》的封面。最近的詩集書封設計改走極簡風，包含夏夏《小女兒》、eL《失去論》、任明信《你沒有更好的命運》在內，都傾向於乾淨的路線，而范家駿的《神棍》則將此一風氣推到極限，他是由裡而外的乾淨啊，沒有書腰，也沒有推薦序或字句，純純然然的只有范家駿自己，全白的封面上印著簡單的神棍字樣（全黑，唯神字的第一點採紅色），加上他自我註解的幾行句子，一張素淨的臉異常美好，素樸得猶如靈光。而書脊處在詩集名稱底下寫著出版單位「要有光」（其實還是秀威，繼釀出版以後，這家出版社又再衍伸出來的品牌），還真是挺反諷的，亦頗有喜劇性。
再回到詩的本身，范家駿把鹿和雨真是寫得極好。鹿，我以前總覺得是許悔之《有鹿哀愁》寫得最好，那已經是鹿這個詞語所能載負的極限。但范家駿寫著：「喜歡妳在早晨食言的樣子／像一隻習慣捲舌的鹿」、「小鹿做錯事的時候／會舔舔腹部的花朵／好久好久」，居然還能把鹿的象徵、意義和隱喻更推進了一大步。而關於雨，除了夏宇外，我覺得此前讀過寫得最精彩的是詩中水分無敵多的喵球。但范家駿顯然玩出了與前兩位全不相同、毫不遜色的趣味來，如「靜靜看著被一滴水困住的我們／駛進了遠方的雨中」、「我們站在各自的窗口／被同一陣雨溢出」、「那時雨還小／還不敢從傘上跳下來」……
但最重要的是，范家駿在某些詩句裡預藏著對人如何能夠在生活裡收復（或者說適應）神鬼妖魔獸物的微妙觀點，譬如「鬼喜歡躲進人的肉裡／他重聽所以他愛／重複聽一些從水裡取出來的聲音」、「玫瑰不相信神／因為它知道／自己是神所發明的最後一個字」、「你為我祈禱／能夠像一個句子簡短的死／或者學習一首詩那樣／勇敢的活下來」……
人到了當代，或者已經再也不需要神了，但神棍卻是一個也不能少。主要是人與神的距離是太深太長的鴻溝，人無法再對神感到親近，無法再輕易地相信神會費心思地提供救贖。然而，神棍卻是可見的，於是他也就是可親的。即使他滿嘴烏溜溜，即使他滿嘴天機卻又滿肚子鬼計，但至少他把拯救與希望說得出神入化，至少把神（／詩）的技藝講述得活靈活現啊。這樣的神棍即使並無法力神通，但我們平庸又可悲的日常，如何少得了他？他如何能夠不在場，為我們鋪設通往驚奇之路呢？
是的，當神（／詩）在晃動的時候，就是如范家駿這樣半（扮）神又半（扮）人的神（／詩）棍上場或翻譯或表演或佈道的大好機會，也該給那些對神（／詩）還抱有太過陳舊信仰（停留在無演化狀態）的人一記當頭棒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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