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在《衛生紙+24太陽花詩集》  

  以我個人的閱讀經驗來說,現代詩歌的大成就之一,就是喜劇路線的出現。比較明確的有鴻鴻與鯨向海,這兩位,前者非常清醒(雖然有時因太冷靜而讓人難以投入)地嘲諷、指點出種種光怪陸離世間荒謬,後者則是目擊又好笑又可憐的當代社會(網路/文明)風景。近幾年,則有爆笑花樣亂舞瘋魔狂喜的唐捐領軍作為喜劇絕頂,使此一路線邁向高峰。而這般戲謔的詩歌行軍還有以悲劇的高潮見證喜劇誕生的喵球、猥瑣見庸俗中詩意的沈嘉悅,以及此處探討的嘴砲(泡)大將軍許赫等必須列入。

  喜劇路線的不凡之處,在於挑戰詩歌藝術已被過度神聖化的格調與規律──到了當代那已跡近退化的、穿上去的,像是糖衣表皮一樣的東西──唐捐等各自用著不同手法揭露裡頭潛伏的毒藥。唐捐是直接在文本殿堂裡大鬧天宮、披露詩歌可笑之味的喜劇家,喵球把人生悲苦釀成富有好笑感的喜醺醺笑意,沈嘉悅與許赫則是背離此前的詩藝用語,乾脆站在現代詩之外、以生活性語言(通常是失意又靠北的)進行對詩歌的逆襲,乃露點一般使人看見詩歌的神聖濫用,遂造成前者苦笑、後者偷(賊/賤)笑的傑出效果。

  這裡指涉的生活性語言,並非夏宇所開啟日常用語入詩的作法,那是更市井、民間和庸俗(絕不夏宇將日常字語剪貼拼湊而形成奇異生趣一般的靈巧精妙)的語言基調。按許赫自己的語詞,就是「普通的詩,寫給親朋好友看的詩」。同源於角立出版的沈、許兩位詩人當然可以說是非常衛生紙(鴻鴻領頭異軍突起的詩歌白話運動與風格)的,只是本質與到底偏重文青、知識份子滋味的鴻鴻(及大部分衛生紙詩人)有著極大差異,他們更俚俗、更粗模鄙樣、更衝擊性地表演作為市井詩人與普通詩人的生存樣貌,可以說他們是直接在社會現場體驗、發聲,與大眾同悲共苦的詩人。

  許赫的告別好詩(微運動),簡單來說,就是要把詩寫壞(寫得一點都不像好詩)。這個寫壞一如沈嘉悅的那首代表作〈我不喜歡楊牧〉一樣,並不是表面上的詞義,即有多麼厭棄好詩或不喜歡楊牧到何種地步,而比較是走到詩歌藝術性發展至此的對立面,精心炮製另一種截然背逆學院感或持續專注地往少數詩歌猶未及之境(堅持詩歌本身就是一門值得鑽深下去、未完成的技藝)的寫法。換言之,告別好詩的前提其實是得要把詩寫好(或至少是正確地理解好詩),絕不是等同於寫爛詩。

  許赫所謂寫好,是用壞的方法(反當代詩藝面目)去寫,猶如刻意以不良少年(江湖)的姿態去對抗資優生(殿堂)一般,是以他寫下喝傳說中的紅酒「好得讓人悲從中來/於是無色無味的寂寞淹沒了你」況味著文學價值已遙已逝的〈品味高雅之死〉或雜語式地談論早餐如何書寫且要把句子「放在好笑的位置」的〈寫一首這樣的詩〉,還有〈成長的代價〉調度三歲與三十歲上廁所察覺沒衛生紙的動作差異性鮮明(前者給媽媽擦被誇聰明,後者則因到隔壁間拿而被逮進警察局),以及必須吃「口出之穢物」方能療癒僵硬怪病的大學生因每天看罵人的政治節目發洩便能走能跑的〈良藥〉,乃至〈奇幻的生活〉:「爸爸隨時爆炸身體四分五裂血亂噴然後又好了/……生活周遭有很多奇怪的事/水母穿著西裝在電視裡講話」等,皆讓人不由地捧腹爆笑。

  許赫的碎(語)念式風格,在《原來女孩不想嫁給阿北》徹頭徹尾地發揮,那的確是阿北與大叔感滿載的調調,如一直「隔壁」個沒完總之就是整個城市都在燒烤的〈中秋〉或從「很累」個沒了最後定位在「累格」的〈浸泡在壞心情的城市裡〉等,且在在能察覺他藏在字裡行間的中年式不莊重(怨氣與怒氣的幽默轉換),竊竊的暗暗的酸酸的載著他的大叔阿北之道,但如此真誠美好,讓閱讀者莞爾中又若有所得所思。其詩意質素俱映照於日常生活瑣事之間,老老實實地以眼下普普通通的語言顯露事物的樣貌與意義,絕不孤寡高調,譬如細描釘書機、滑鼠、列印機的〈上班族的午後〉在第4章節寫會議室:「……顧問為我們解釋許多個艱深的公式/得出來的數字充滿想像/意在言外的部分總是佔八成以上/忽然讓人有種錯覺/像在討論一首詩」或第五章節寫手帳:「……打個逗號/讓滿滿的代辦事項/遇到開會就換行/像是一首詩」,於平庸已極的人生片段撈得詩意,誠然可貴可親。許赫這位阿北大叔或只剩一張嘴(一枝筆),但可真謂妙嘴(筆)生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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