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然錄》《龍戰在野》卷07 

  在伍迪.艾倫/Woody Allen的最新電影《魔幻月光/Magic in the Moonlight》裡有個東西讓我很在意,除去此位將絮絮叨叨嘴上工夫藝術化的導演所著意的信仰與懷疑、理性與神祕學的精彩反覆指認以外,還有個橋段是這樣子的:魔術師主角的好友(同樣是一名魔術師)設計了一個簡單但惡意十足的陷阱,意圖愚弄戲耍電影主人翁等著他當眾出糗,主要是由於心中對主角高高在上的姿態且技藝優越、自己始終不如他的長久不滿。而當魔術師非常信賴(是的,信與疑的距離或許從來都是相互依賴的)的好友計謀成功以後,其分外暢快而得意的表情,有著教人寒顫但又可以說是單純質樸的邪惡感。

  《龍戰在野》卷07也有類似的惡意浮現,那是地位愈趨重要(但也愈來愈龍鷹化)的符太與龍鷹的一番對話,當龍鷹問及符太會否出賣自己時,符太如是回覆:「實不相瞞,徒兒有些時候確有動過想看看師傅一敗塗地的情況,且可輕易辦到。可是每當我有這類瘋狂的想法時,心中總有令我不寒而慄的感覺。唉!看來我可隨意出賣你的日子已一去不返。」

  兩者都是一樣的,那種看似沒有意義也缺乏邏輯與必要的背叛,想要讓在前方領頭、鋒芒旺盛的親密人物跌一跤的意願,其實非常的人性,非常適合於窩藏在人的內心深處,而等待有那麼一瞬間,忽然躍起,愉快歡悅地把幾十年乃至生死之交的豐厚情感替換摧毀掉。我以為,黃易一如Woody Allen一般,清清晰晰見證過也瞭解到人與惡的依存性有多麼濃烈而險奇,但又稀鬆平常至於生活裡隨處可見。

  惡意並不遙遠,並不是漂浮在外部,邪惡總是很深沉地與人性作著難分難捨的結合。人總是得要日日夜夜地與身體裡活性化的惡意對抗。實際上,邪惡就是人類才能理解因此也必然擁有的概念。更進一步說,邪惡是人類發明的。

  當然了,黃易書寫武俠至今,從來沒有打算闖進惡的王國,親眼目擊揭露人性曠野裡那些離奇誇壯而豐饒的狂暴景致,一如高見廣春《大逃殺》、貴志祐介《惡之教典》乃至湯瑪士.哈里斯/Thomas Harris的萊克特博士系列(《沉默的羔羊》、《人魔》等)對邪惡的獵奇捕捉。他對邪惡的著墨到底是停留在輕快極簡的界限超越上,就像他對美醜的區別判斷以及不分:「……難道真如胖公公所說的,俊有俊的魅力,醜亦有醜的吸引,美與醜從沒有一定標準。醜神醫加上魔種,是物極而反,變得魅力四射。……」

  黃易深悉善惡是個過於沉重教人萬分疲倦難擋的主題,但又是武俠小說一直以來不可閃躲的東西,唯他不像金庸竭力於描寫惡的必然自我毀滅(也就是天理昭彰),亦不如古龍賣命似的強調人性光明之處(在黑暗中被硬是鼓動起來的歡樂),與一生執著於灰暗式逃亡、講究善的淪滅的溫瑞安也不同,黃易對善惡的調度就是置之不理,把它們的劃地分界全都扔掉──

  在可以超脫生命格局的仙門理論之前,一切善惡都是何苦來哉都是徒勞無所謂的競逐,於是,符太、僧王法明、女帝武曌全都變成正義的助力,就連應該是邪帝的龍鷹也從頭到尾一路多情多色又多正義多英雄的走了過來。或許吧,在這樣的年代裡,不要去相信善惡的分野,已經演變成人最低微程度所能擁抱的最自然善念也說不定。

  以創造七十二種書寫分身聞名的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亞/Fernando Pessoa在《惶然錄》裡曾寫道:「而我的道德觀極為簡單──對任何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惡。/不作惡,不僅是因為認識到別人也擁有我裁判自己的同樣權利,有權不被別人妨礙,而且還因為我認為世界上已經有足夠的自然之惡,無須再由我來添加什麼。……而我不選擇善舉,是因為不知道善是什麼,也不知道自以為做了什麼善事時,這件事到底是不是善。當我施捨的時候,或者試圖教育或訓導別人的時候,我怎麼知道自己或許不是製造了惡?疑惑之下,我只能放棄。」

  《魔幻月光》電影裡主人翁的阿姨對一直以來堅信科學與理性的主角說道,一直以來,我要教導你的就是,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是啊,很多時候,我們努努力力纏纏鬥鬥許多的知道以後,我們能夠表示的,永遠都只是:我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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