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戰在野》卷08

  近日上院線播映、由拍出《殺人犯》及《大追捕》的導演周顯揚執掌、彭于晏所主演的《黃飛鴻之英雄有夢》,著實是一部讓我不耐又膚淺又荒蕪可笑無端賣弄幼稚英雄主義的下下級作品,其水準之低令我咋舌,當然了它在美術設計、道具布景、攝影畫面和特效動作所花費的製作成本與營造或者是到位的,但很可惜的是,整個人物的用心度與及情節的推衍完全不行,想要改造黃飛鴻(一如當年徐克以李連杰擔綱的《武狀元黃飛鴻》成功地讓港片莊重老師傅形象的黃飛鴻轉身變成嚴肅與詼諧並具的新黃飛鴻)卻只是一味地追求更年輕更肉體更血氣方剛的黃飛鴻版本,只是白白敗壞了表演功力愈來愈優異的彭于晏、梁家輝、楊穎等演員。

  片中幾名人物的無意義犧牲,更是可笑的悲劇,阿火與小阿花的成仁一點都不壯烈,好像他們沒有腦袋,不能稍稍運作起理解力,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出路,簡直是執著於趕快成仁順便不想當人,教我特別難受的還是火與花死去後──他們既然名字裡都是火花了,他們不死誰死呢──剩餘的兩位男女主角一副應該從此鰥寡只覺彆扭一點也沒有苦痛深度的設計,是怎樣啊,在演《臥虎藏龍》李慕白和余秀蓮的前傳嗎?所謂困境也處處是破綻,未有確實封鎖與禁錮,跟好萊塢罐頭電影《玩命關頭》系列不知道哪一集明明該因被全面通緝而四面楚歌但偏偏還能泡妞飆車卻一點也不會被逮到一樣匪夷所思,尤其裡頭淨是一些漂亮但輕輕易易就轉出來的台詞(比如報仇就是救人),使我懷疑編導的思維能力簡直有問題,難道他們以為這是在編集名言錄?

  我最質疑的還是《黃飛鴻之英雄有夢》(這片名也有夠做作的,八成是打算以後要選總統拿出來用的吧)裡頭對敵友的判斷又輕又薄,阿飛(黃飛鴻的小名、也是他的黑幫身份,果然要《阿飛正傳》就對了)可以為了救更多的人(比如三百名碼頭工人)就大殺特殺北海幫幾百人,阿飛可以怒割雷公敵人北海幫之主頭顱,卻不想殺其子且最後還想救雷公(而雷公還不願意被救咧自己下火海),甚至他以義與大義作為區隔,分出他欠雷公的,以及雷公欠碼頭工人的──所以又是天下大局比個人死生更重要的那一套?離譜還在後頭,最終到了阿飛與雷公單挑,我不免想,那幹嘛搞了這麼久這麼多爆裂這麼一長串人死去,為什麼阿飛你不乾脆一開始就跟雷公單獨開幹就好?

  黃易在《龍戰在野》卷08裡透過胖公公的嘴裡說道:「……現今和昔日的最大分別,是我們根本沒有敵人……鬥爭和仇恨很易令人迷失,一念之間會使我們偏離了正軌和目標……

  我以為這才是作為人比較誠實與自省的觀照。二十一世紀黃飛鴻最無能至令人失笑的地方就在於那樣淺薄的判定:敵人就是敵人敵人就是該死就是必然惡徒,而自己人則是一個個都是忠肝義膽仁人志士,最好是有這麼明確乾淨的劃分,反倒還不如二十世紀末徐克的黃飛鴻系列,往往有效且充滿理解力地去展現敵我之分與共通性(第一集一身本事卻只能窮到賣命的武師,和第二集甄子丹所飾演堅信自身正護持滿清正義的角色都教人心酸同情啊)。

  當然了胖公公在這裡指的是公眾場合武曌、龍鷹一等人並不與誰為敵,畢竟他們要把天下歸還李家(而實際上他們的敵人卻包含著被大江聯滲透、操控的李顯、韋妃等人,換言之這敵人即是武則天正想還權的自己人)。不過「我們根本沒有敵人」說到底的確是人生裡頭的真實情境。敵人是一種概念,當你深信自己是重要的自己是正義的一方自己是神聖的,你便恨不得造出生出更多的敵人好讓你剿滅邪惡並成就你自身的不世英雄功業──這不就是英雄主義最初的定義與起源嗎?

  敵人自然是自己創造出來的──在《鋼鐵人3/Iron Man 3》那個把人體改造成有熔燒鋼鐵能力的大反派不也是吊兒郎噹的東尼.史塔克塑造的嗎(東尼漫不經心一點也不在意地把那傢伙遺忘遺落在冷風吹的屋頂上)?

  我個人非常酷愛的大小說家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有一本《哈瓦那特派員》就在寫人如何憑空地製造出敵人(平凡的吸塵器商人為了滿足自身女兒的物質需求於是去擔任間諜一嘴烏溜溜地編造假情報),而這個虛構又是如何蔓演為現實裡的確有其事確有其人(不僅是商人蒐集資料隨意亂想的人物後來也真的死於非命,連他的好友也慘遭橫禍),然後我們聽到Greene寬闊而溫柔的聲音這麼說:「……有些人對付錢給他們的組織忠誠,但那不見得更高尚,即使國家也不見得重要。我們的血液裡不只有一個國家,但親人可能只有一個。如果人人都對自己所愛的人忠誠,而非對國家,這個世界還會亂嗎?

  時至今日,在人類遭受國家價值和信念(也就是天下也就是民族)太多束縛、背叛與騙局的時代裡,黃易提供的武俠超越學(超越善惡聖邪超越敵我)論述就有了奇異的輕盈化解效能。

  一如唐諾說的:「……強烈敵我意識的雄辯往往是最無聊的東西……無敵之地,無敵之時,有時你得自己找出來,甚至命令自己去找,依據我們對自身處境的理解,以及某種專業判斷和技藝──我們這個時代,化石層一樣,有人才從亂世九死一生出來,有人或至少有些思索有些言詞、行動和作為猶處於高度危險之中,但願我這麼想不會顯得太輕佻、太不知死活。

  關於敵人的計算,可以說敵人都是人自己想要有的,於是敵人誕生,因為那是某種對自我存在感的偽信仰、驗證與渴望。這也是我在《天敵》裡試著思索的狀態:人的敵人往往來自於自身,而且更進一步說,自我其實還是人的天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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