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在《衛生紙+26:雨傘革命》

  什麼是明亮呢?明亮是不是一種從暗中繽紛璀璨出來的顏色?像是王家衛《春光乍洩》那些陰慘抑鬱灰灰濛濛的黑白視野裡突如其來調度彩色自然風景整個世界的色澤都因此炸裂爆射開來迷幻絢爛得太過鮮豔美好的狀態?

  我想,確實如此,明亮不是光裡面的,明亮是從幽黑的深處跳出來的。明亮不會是輕易歡快的東西。明亮是更天然有機以致於成分也就更複雜難解的人生難得況味。明亮是解救,是源自於人的內心猛然理解了世界殘酷物語後的醒覺。明亮跟憂傷或許經常是一致的,並不那麼界限分明。實際上,明亮是把心洗得乾乾淨淨的憂傷,而憂傷也不過是願意把骯髒背負起來的明亮。從這個角度去讀《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或許再適宜不過了。

  從2013年三月《波麗露》到今年九月《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崔舜華以新人之姿(但其實根本一點都不新,據說她早從Pchome新聞台時代便已名聞遐邇)密集爆發兩本質量驚人的詩集,確實不枉她是不少詩人口中相傳的狠角色。其古詞結合現代語齊頭並進、大量細瑣物件與絢爛顏色噴射、直陳女性的幽微難測、描繪痛切思慕如割膚等等的風格,都變作崔舜華的特殊標記,猶如獨門絕技。

  《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分成三重奏一樣的「地表生活圖輿」、「你如何成為一種幽靈式的抵達」、「讓日常成為異度」三大章,共計90節,但每章並沒有平均分配30節,且好幾節又歧分出之一、之二,比起嚴密節制的《波麗露》,這會兒的崔舜華顯得更隨性悠游自在,恍若任憑生命裡頭極純淨的乳與蜂蜜天然湧出(不過如此一來,相對來說,高度準確與嚴厲感也就不免有所消減了)。

  崔舜華的詩都是暴烈強悍如狼似虎,從來都不溫柔。她距離溫柔異常遙遠,總是兇惡得像是把險境都扛在身上,非得深深入入地把自己逼進絕地不可,但奇妙的是,當她的狂亂到了極致,就有一種反向的能量衝了出來,一種極為安靜停頓的神祕感因而產生,那居然近似於溫柔,比如「夜裏/我餵食你聲音/如果你要//你要,我便開口唱/有些歌是石頭/五月代理孕母/俯身貼伏石頭河床//有些則是紙/適合寫最短的句子……像一頭羊/在罌粟田/發生第一次迷失//偷窺是多麼好的美德/如果你也要」、「貓是一行奧地利語/一段花體手寫署名/在一封你讀不穿的信件裏/沉而銳利/像針……你閉起眼/使爵士越短/日光延長/像歲月越老/你越明亮」、「我們全都是鬼/有甚麼不好坦白?//如果你吃腎/我便長心」、……於是乎,仍然可以說她是溫柔的,溫柔得讓人忍不住想請她不要這麼受苦不要這麼熱烈於為自己創作無邊際的傷痛。

  而與其說《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是一首長詩,我更傾向於認為這是一本主題性貫徹十足的詩集,一個愛情意志非述說不可的凶猛表現,在各個方面都溢出露出詩歌負載女性情感與命運的深邃亂迷,以及對自我最大程度的誠實觀照,如這本詩集裡我最喜歡的一節:「沒有人擁有完整的資格/不去成為一個完整的蕩婦/我是你無法測度的永夜的暗流/每個清晨搗毀心底的廠房/夜晚,一萬頭蝸牛安靜睡著/夢中一千株紅橄欖祕密繞行城市/果核的皺褶是岩表的脈壑/像我們都妥善愛過的人」,崔舜華正透過詩歌重新認識自己,也使得我們認識了女性的其他可能。

  但長詩的特質在這裡還是缺乏的,我不認為真有那麼河流式不休流動的無從替代。《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似乎缺乏作為長詩的緊密與必要性,它終究更接近於一截難能思議沉靜時光裡對於情愛命題的在場記錄,彷彿崔舜華必須即時性地寫下這些文字,才能切實進出她所心心戀慕最好的日子。尤其是一萬這個數字重複出現數次,恍如周星馳從《齊天大聖西遊記》到《西遊 降魔篇》跨越時空限制的、同一句愛你一萬年的不同情愛體悟,真正重要的是始終都是,現在──就是現在,現在我正說著愛你一萬年的這個事實。

  而我諦聽她游牧著憂傷,游牧著愛,游牧著游牧,目擊著她的吟遊行影裡揭露更多更多渴求寧靜的狂野手勢。明亮就是對於憂傷、愛與游牧的連續動作,唯有它們綿綿延延,她才能在自身(以及現實)作為廢墟的狀態裡繼續生存下去。

  《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或可說是崔舜華的情愛求生詩歌紀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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