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在《文訊》360

  莊仁傑從《德尉日記》後,就真的變成德尉,這一次他以德尉為名,蒐集了當代許多耳熟能詳的疾病,再加上李南亮陰翳中又悲傷又狂野的漫畫式插圖,便成就為凝望人愈來愈多也愈大的形形色色殘破、肉體損壞與醫學領域的《病態》。與前一本充滿許多空場空鏡頭的《德尉日記》相較,如今的《病態》顯得更為黏稠,像注入太多人的體液似的,到處都無法不張揚人活著的種種艱難困苦痛楚,如發光體一般(詩集的設計亦然)。

  《病態》收錄了十六首詩,相當輕薄短小的詩集,從〈育嬰房〉收尾〈安寧病房〉(誕生到將死的安排),中間十四首包含各類生理徵兆到心理特質乃至特定的精神症候群,德尉竭盡所能噴發,完成一次又一次對疾病的顧看與轉擬,展現獨特的理解和想像能力,以及意有別指的人生、愛情隱喻,如〈嗜睡症〉:「再憂傷的潮濕我們的存在只是個洞/與洞的交鳴」、〈登革熱〉:「那仍是塊,新鮮的肉/被浸泡在熱燙的時間中/即使失去乾淨的歷史也不怕髒」……

  而按唐諾《盡頭》裡的說法,「……文學主要是面對人的不幸,並且『幫忙』人們處理或融解不幸……文學是熟知不幸的……波赫士解釋,不幸遍在而且隨時,不幸發生了,不幸當然不是書寫者造成的,他只是知道自己也身在其中,惟書寫者(不得不)把不幸化為工作,轉化為詩歌,轉化為作品,轉化為美……轉化,通常是把某一不幸置放到更大的時間空間裡,置放到更多人裡面,好比對它、看清楚它……轉化也就包含著必要的直視……轉化為詩,轉化為小說,這樣的直視自己需要更嚴苛的忍受自制,以及近乎冷漠的自我靜默……

  在這樣一個多病且不斷發明新病(持續像是沒有止境地細分名目下去)的年代裡,疾病書寫確實往往免不了有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操作賣弄因為我病了所以我怎麼做都可以過度聳動的極大嫌疑。疾病彷彿成為一種價值,一種可以也必須被諒解的狀態,簡直免死金牌。這便意味著疾病在當代就像是新聞媒體的標題一樣,內容究竟是什麼有時已不重要,只要有病,就成為王道,就能握有特殊待遇。

  很顯然的,唐諾並非喪失對疾病之人的憐憫,只是他不滿於普遍把自傷自憐當作珍奇價碼運用的風氣,他所質疑的就是這種高塔上養著名為疾病的公主等待他人援救(並形成一股要求被同情與慈悲的聲浪)的詭譎情況。病的人不努力於對疾病適應、克服及出走,反倒把病當作牆一樣的,護持著己身追求舒適的放縱任性,甚者還有直接把疾病視為神祇供養於生活,漆上莫名的悲劇英雄色彩──

  還有比不斷強調把自身疾病當作護盾一樣堅持個沒完沒了更離奇弔詭的景象嗎?說到底,哪一個人沒有分配到一點那些眾多繁花繚亂的病名呢?人人都有病,那麼接下來呢,是要比誰的病痛更悽慘更嚴厲嗎?這些比較是有意義的嗎?

  這難道不是書寫者對疾病本身的誤解嗎?書寫者(無論是否深陷疾病),應該做的是啟動疾病的真實性與共體感,重要的不是病的狀態,而是對疾病的態度,那是誠實的,對決的姿勢,並且奮力尋找如何從病的狀態開放出去,同情(甚至串連)自己以外的許多人──疾病書寫不在於討論療癒效果或標示擴張自身因為受難所以偉大且獨特的定位,而是對他人展開更多的理解。

  我想可以這麼說:慈悲不是神通,慈悲其實就是透徹寬闊厚道的理解。

  觀乎《病態》裡的這些被聚集起來的疾病狀況或許都在吶喊同樣一件事,關於不安全的慾望,關於「只因沒有一個/生命/對於自己來到這世界/感覺安全」(〈育嬰房〉)、「鋒利的或許不是/星座運勢/以及摔進地球的半顆隕石/而只一種單純的目光的刺穿/愛慕與恐怖」(〈強迫症〉),當然了,每個人都恐懼害怕得不得了,生活裡總醞釀世界末日到來的氣氛,我們自然地憂懼不已。現代人被各種追逐現代化所產生的險境(人類文明的悖論式陷阱)包圍,又有什麼理由、憑恃可以安心呢?而德尉與李南亮攜手以詩以畫鑽入各種病的姿態,在灰暗之中,製造充滿光亮感的認識。

  整本詩集裡我最喜歡〈戀物癖〉(會不會它就像鏡子一樣照射反映出我心中沉眠但又極度日常的變態?),完全表現出宅與廢到了極限的世局人怎麼和物進行不止色情更是生存處境投射與依護的悲哀現況:「與其說我迷戀你的乳房不如說我/迷戀的是你乳房顫動的那一霎那/那一霎那,揭露了我的心臟/諷刺世上所有謊話……或許我們都將報銷至時間的他方……」,那麼,德尉也許已經是不得不誠實直視自身,忍受更嚴苛的自制限定,設法讓自我靜默,冷靜冷漠地瞭望著那些病疾火宅裡的眾生,應該是這樣吧,而這不就很接近慈悲了嗎?

《病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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