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洗劍錄》

  一般來說,提到梁羽生所塑造最經典人物時,大概會提到的要嘛是白髮魔女與卓一航(《白髮魔女傳》),要不就是厲勝男與金世遺(《雲海玉弓緣》),最多再加上楊雲驄、楚昭南(《七劍下天山》),此外要舉出人物來就有那麼些困難了,相較於溫瑞安、古龍和金庸等擁有一大票出色典型人物的武俠人而言,梁羽生筆下能夠給人劇烈印象的角色確實不多,與他明明白白無心經營武學一樣,鮮明樣貌與獨特點的人物設計的缺乏,也同樣導致他的武俠小說某種程度有著難以挽回的內傷,無法更深入讀者心中,因此亦缺乏傳世閱讀的鋒利感、長期性。

  少年時讀梁羽生看的都是那些他製造來欲擒故縱在大國大家大時代裡掙扎困惑的小情小愛,其效果大抵猶如當代偶像劇一樣,根本不關心人物的真實樣貌,只在乎男女心中無邊漫漶的諸多猜測、臆想與到底是否有情人能終成眷屬。

  梁羽生關心的其實是非常個人式的情愛滋味,要說到俠義與抱負的話,就都是硬梆梆的牢固不動的大漢人主義,反正政治亂象千錯萬錯都是胡人、滿人的錯,在他的【大唐遊俠系列】英雄都是非得要反安祿山不可(但也不瞧瞧究竟是哪位愚蠢目不明的皇帝扶植起來的,何況唐朝李家自身可也有胡人血統啊),【天山英雄系列】則是要對抗清朝(而且我每每讀到通篇不提辮子的此系列角色們都覺得古怪異常,好吧,英雄是不會紮滿清的辮子,這沒問題,但此一矛盾與被滿清政府追殺砍頭的危機是怎麼處理掉的呢,完全避閃而過,提也不提,有時候好像連朝廷鷹犬們都沒有辮子似的,而且號稱恐怖統治的清朝皇帝與政治單位在這些小說裏都弱到一個離奇,像是隨隨便便一個門派就能把千萬清朝大軍鎮住似的),總之梁羽生武俠裡就是有一種對漢人之俠的固定想像與套路搬演。梁羽生的這個毛病比金庸還要嚴重好幾倍。

  如今再重讀梁羽生,往往得要先做好心理準備,瞭解到他就是有非常過度的中國漢人至上立場的預設,以免腦中火花炸裂,在暴怒中焚書(對了,倒是現名《大唐碧血錄》的《女帝奇英傳》煞是有趣地站在武曌作為一個大改革者的立場去闡述,有空我也會來談談這部過往武俠非常罕見的、近女性主義的小說)。就算他在《冰河洗劍錄》(風雲時代一九九八版,分四卷)講到尼泊爾、馬薩兒、昆布蘭三個異邦,也都非要拉進漢人的血統,又或在漢人俠客的幫助下得以排解政治崩壞情景云云。換言之,革命只會在中國以外的地方發生。這可真讓人納悶不已了,怎麼這些江湖大俠的本事這等之高,卻個個要隱居,不拚起來跟他們眼中的清人惡徒決一勝負呢?

  跳過這個部分不說,我以為《冰河洗劍錄》最有意思的人物不是延著《雲海玉弓緣》來的金世遺、谷之華,更不會是新生代的江海天、谷中蓮那些少男少女群像,而是也在《雲海玉弓緣》現身過的神偷姬曉風,甚至他是我讀《冰河洗劍錄》的最大收穫(哦,對了,這部小說還寫到沙漠中的龍捲風,雖然寫得無驚無險,不過至少把天地異象帶進了武俠)。這傢伙實在可愛,賊氣堪稱天生自然,不管是少林寺、武當派還是什麼大會戰吧,他都來去如風都要施展妙手空空,縱使到了金鷹宮大戰,他也不改其性,還順帶收了一名印度神偷為徒,兩個人偷得不亦樂乎。

  尤其值得說的是,姬曉風偷了各門各派的秘笈讀過後,還會在上頭加入自己的評註,再歸還給那些門派,這種作為簡直別開生面,開創出某種武學交流的可能性,甚或直指武俠小說是共同文本(武俠人相互抄來抄去,你的妙我不妨拿來用在自己作品裡,我的好你要挪去你的小說我也無所謂,在《冰河洗劍錄》就有多種似曾相識,例如江海天帶華天風前往雲家莊避難養病的情節就跟金庸《書劍恩仇錄》文泰來、駱冰到鐵膽莊相仿)的隱喻。如若是這會兒有人寫這樣的梗,不免就想要更深切地談下去,比如大可寫別人秘笈中的精髓挪到自己門派裡反而是大敗筆,或反之,本門的基本招法到了他人手裡卻是推進其境界的關鍵,又或者姬曉風偷啊偷的發現原來武學是萬變不離其宗,卻又是萬變無有本宗……唯梁羽生不愧是最陳舊的新派武俠人,明明可以大大發展下去的巧妙點,卻讓他簡單放過來了,他的確毫無興趣浸淫其中。

  說到這裡,不免還要引一段江海天的話:「我師父常說,武學之道,雖不妨採納正邪各派之長,但總應以光明正大為主,太過陰毒的邪派功夫,練了不但會對本身有害,而且也會使練的人心術不正,故此不宜多練。……」江海天之師乃是金世遺。此番論述很是有趣──讓我聯想到奇幻界的火紅炸雞布蘭登.山德森/Brandon Sanderson的《審判者傳奇:鋼鐵心》也提到類似的概念,一旦英雄動用超能力,就漸漸為變成邪惡人物,心智最後被超能力所完全控制住──可梁羽生一樣輕輕易易地放過去,沒有再往下沉思著墨。金世遺原本從毒龍尊者練功,走邪派路線,但後來學得喬北溟秘笈,故正邪合一,但怎麼個合一法,梁羽生說也不說,反正就是合了。另外呢,書中尚且提到由七劍之一傅青主晚年所創的回春掌,這套掌法不傷人,只用來救人,蠻有意思的設定,簡直周星馳的還我漂漂拳,值得玩味,但也是出現個影,此後便徹底消失無蹤了,可見梁氏對武學之道的認識、想像與發展未必沒有想法,但他擺明無心於此。

  不過,無論如何姬曉風可以說是《冰河洗劍錄》裡真正最大特色人物。反倒是在《西域飛龍記》(原名《冰川天女傳》)、《雲海玉弓緣》被稱為毒手瘋丐的金世遺來到《冰河洗劍錄》就化身為到處瞎忙、太容易的寬容、只會教出厲害徒弟的勞啥子大俠,整個形象扁平下來,而且還跟谷之華再續前緣,前頭厲勝男本不計代價要得金世遺最後卻又要莫名其妙壯烈死於新婚之時的超激情舉動(最近也還會再來談談《雲海玉弓緣》)就像是一場夢一樣,刷的,一切傷痛沒有什麼煙雲的就散得一乾二淨,偏偏梁羽生還要說金世遺與谷之華是已經「在各方面都成熟的中年人」,而且還有這樣的描寫:「谷之華心裡輕輕唸著兩句詩:『中年心事濃如酒,少女情懷總是詩。』……而她自己呢,也離開了少女的時代了,缺乏少女對『詩』般的幻想,謎樣的情懷,但現在卻是把握得住的感情,那是另一種『美妙』,並不遜於令人心弦顫動的詩篇!

  然整部《冰河洗劍錄》讀下來全然無所謂中年心事,其實壓根都是少男心、少女心的轉化,包括有夠隨便少年十幾二十歲就已登武學顛峰的江海天、谷中蓮、唐努珠穆等等的,每一個都無盡放大感覺,然後卻奇怪的全部都有情感的歸宿,就算是厲勝男第二厲勝男影子味極重的歐陽婉也還有惡得一般般最後悔過重返正道也就很一般般的葉沖宵相伴一生,哪裡如梁羽生說的離開少女時代,那些人物甚至包括梁羽生自己都還留在他們的少女時代裡戀棧難去。

  這時,我就不由自主要想起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在《末世男女》寫的:「也許克雷科是對的。雪人想。在舊的制度中,性競爭是殘酷無情的,每對快樂的情侶旁邊都有一個沮喪的旁觀者,一個被排斥在外的人。愛情存在於自己的透明氣泡房裏,你能看見裏面的兩人,可是自己卻不能進去。/這還是比較溫和的形式,那個形單影隻的倚窗男子,踩著探戈舞曲的憂傷旋律借酒澆愁。這種事可能會升級為血腥暴力。極端的情感是致命的。『如果我不能得到你,誰也別想得到』之類的狠話。死亡就會降臨了。

  梁羽生活著的時代,整個世界對男女愛情、對人的認識說到底都還停留在非常素樸的狀態,是以他不管怎麼寫都帶著無比得讓當代人如我讀來覺得很是狐疑的天真浪漫氣味,他還真是有辦法覺得人事會一切美好。而《冰河洗劍錄》的續完,也就自動成為武俠著名悲劇《雲海玉弓緣》的補償(這或許是梁羽生的最初用意也未可知)。至於最近又重現江湖、同樣寫人物情愛在大局勢動盪中的選擇、文字瑰豔絕美的盛顏《三京畫本》會不會也走上同樣簡化、流離著少女詩般情懷的純感覺之路呢?但願不會。

 

 

  本文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3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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