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難的愛故事集》《身分》《天地明環》卷02

  麥克.漢內克/Michael Haneke的驚世電影名作《隱藏攝影機/Hidden》敘述了一個冷靜疏離而殘酷荒涼的人性處境,主要是說一對夫妻不斷收到偷拍錄影帶,拍攝他們的生活,也攝錄著丈夫年少生活的環境,於是一步步帶出丈夫慘綠恐怖童年故事,而後漸漸地使得該對夫妻的家庭生活走樣,連帶他們的兒子狀態都變得詭異莫名,最後甚至被設計砍下雞頭的少年時友人還激烈地在丈夫面前自戕,整個情節與畫面都予人一種戰慄冰冷、彷若煉獄接近的滋味。Haneke真是獨到地剖析出人的內部活著一隻一隻暗鬼的終極感。整部電影看下來一整條脊骨都寒顫顫的,像是被凍傷。

  讀到《天地明環》卷02裡龍鷹閱讀符太所寫的《醜醫實錄》提及符太與上官婉兒的綺麗旖旎偷情風光而龍鷹明白「這傢伙是故意挑逗上官婉兒,讓龍鷹看她的另一面。當然!上官婉兒絕不曉得符太會將整個過程筆錄下來,讓龍鷹過目,否則將檢點很多,……」,腦中便不由浮現《隱藏攝影機》的暴戾紀實能量,符太此處的作為是一種兩面刃的概念,他既暴露了上官婉兒的潛藏面貌,但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挑戰了他與龍鷹的兄弟情感究竟是否經得起考驗的危險舉措。

  在不少綜藝節目(比如日本的《男女糾察隊》)裡頭亦有不少預先架設難以發現的針孔攝影鏡頭拍攝藝人明星私底下作為的設計橋段(我們姑且先不說其中的表演成分與事先多方面套好招的可能性有多大),例如對藝人取消節目通告時,他們的反應是什麼,我們乃目睹,有的是口出賤言,有的是蠻不在乎,有的則是悲傷沮喪,有的更是齜牙咧嘴暴怒難平,各有各的潛在性格與優缺點揭露,以此大大滿足觀眾的獵奇慾望與八卦心理。

  《醜醫實錄》自然是原來就很講究電影性、影像感的黃易安排在盛唐時期的隱藏攝影機。人性之醜,在看似無人性邪性妖氣實則愈來愈深陷人性複雜的符太偷拍實錄一樣的記載下完全現形。符太簡直是忠實的狗仔,為了龍鷹這位大老闆而戮力以赴(《蘋果日報》、《壹週刊》的唐朝版?),把皇室官場裡的敗壞無恥瘋狂全都文字具象化了。不過就像綜藝節目的秘密攝影單元一樣,黃易沒有讓人性因此崩潰解離去至前所未有的狂亂之地(譬如龍鷹對符太產生疑心),他只點到為止,並不意圖如Michael Haneke般讓實然世界裡真切陰暗的人性反應與荒誕駭怖悉數炸裂開來。

  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在〈攝影師奇遇記〉(收錄於《困難的愛故事集》)寫得再好不過了:「他應該走一條相反的路:鎖定一種只呈現表象的肖像攝影,顯而易見,一目了然,不逃避世俗表象、刻板印象,也不逃避面具。面具,究其根本原就是社會的、歷史的產物,比任何自以為『真實』的影像更為真實,內含的豐富意涵會一點一點釋放出來。……」一個戴著醜面具的人(符太)對另一個戴著宮廷假情假愛面具的人(上官婉兒)的揭發,究竟誰更為虛偽喬作呢,這筆帳可難算得很,然而甚為真實現場的人性證據無疑地透過《醜醫實錄》的載錄(符太)與閱讀(龍鷹),具體而微地演示流蕩出來。

  面具與多重分身技(一人多化或多人一化)一直是【盛唐三部曲】(或說包含《大唐雙龍傳》在內的黃易武俠)最奇詭幻夢的設定,富有跳脫與超越的機能性,方便人物隨時都能夠甩離僵局,重新站到一個有力的位置(是啊,搶籃板球最重要的不就是卡位嗎,你得要有夠清晰到俯瞰全局的本能判斷與身體能力才能奪下最好的佇立與起跳攻防地點),黃易在《天地明環》卷02尤其擴大了身份扮演的意義:「如符太自己所言,新的身分若如『輪迴轉世』,使他從一絕對不同的位置,對人對己,做出深思,實有另類不同、潛移默化的奇妙作用。以前的符太,哪來閒情去理會別人想甚麼,又或別人怎麼看待他。……

  新的身份改變了人物的心智運作,符太不得不適應身上的面具與他並不曾經驗的假歷史,並且靈機應變地偽造新的自我(第三版王庭經,前兩版是龍鷹與千黛)與新的處事模式。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身分》寫著「……她一絲不掛,可是他們還一直脫她的衣服!把她從自己身上脫下來!把她從她註定的命運上脫下來!他們給了她另外一個名字,然後把她丟棄在一群陌生人中,而她永遠無法對這些陌生人解釋她是誰。」以表現角色對身份之失落的困惑苦惱傷痛與難以扼抑的恐懼顛倒,可黃易總反其道而行,他一直幫人物穿上去新的角色設定與新的命運。因為多的緣故,因為人物身上多出來的身世,所以龍鷹與符太反倒能夠輕鬆寫意地站進去他人的位置,去理解不一樣的觀點與角度。

  是故,《天地明環》開卷至今其實更像是符太被徹頭徹尾人性改造的故事,這又跟《日月當空》起頭逍遙自在只顧掃門前雪的龍鷹的變化與承擔重任有所重疊,因此或也可說是符太的龍鷹化,畢竟他的動作與話語模式越發地像起龍鷹,故此「曾立定決心,不對任何人動真情,因為那將是人世一切煩惱的開始」的符太啪啦間電光石火一失守於龍鷹的情義,就一路變成了猶豫於該否為了小敏兒「跨越界線,會將他為自己擬定的人生徹底改變,再不可像以前般縱情放志、無牽無掛地任意而為……」,且很快轉變為「自己可以說的已不多,若連少少的一些也不肯給予,實在太寡情了……代入另一個身分後,符太不得不從新的位置思考,加上所遇人事,又陷身奇異的局面,另一個天翻地覆的變化,在其他人的思感外,正默默在他心內進行著。

  易言之,符太臉上的面具對他的潛在人格發生了神奇的變異,使他擁有重生的機會,再一度學習人類情感可能足夠的運動、反應。而再往前推及呢,不難發現《邊荒傳說》的燕飛、《大唐雙龍傳》的寇仲、《覆雨翻雲》的浪翻雲皆莫不如此。以超越與出世為至高人物、小說無上精神的黃易,從來沒有忘記凡塵入世的溫柔溫暖之必要,他對武俠能承受之輕的表現往往與沉重的人間俗物始終如一地牽扣結扭到一塊兒,難分難解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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