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的孤寂》《古都》《天地明環》卷04

  氣味。以及氣味。仍然是氣味。

  在《天地明環》卷04,氣味依舊是最有主宰力的鮮明主題,整本小說因為對氣味的諸多討論,而有特別豐厚深刻的滋味,並在情節上扣緊龍鷹、香怪魯丹的製香開市壯舉,同時又與龍鷹、符太兩人的泡妞大業深深轇轕在一塊兒──

  是了,香與美人兒從來都是密不可分的,我在上個月談《天地明環》卷03的〈鬼神以及氣味的故事〉一文中所提及徐四金/Patrick Süskind《香水》不也是經由少女身體精鍊出舉世瘋魔的無敵香水嗎。

  此外,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一百年的孤寂》裡說到教人迷戀難耐因情慾發狂不止的「美人兒瑞美迪奧絲」如何使得爬到浴室上頭偷窺她洗澡的男子墜跌而死:「……腐壞的屋瓦砰然碎裂,那人驚叫一聲,跌在水泥地上,頭殼破碎,當場死亡。餐廳裡的陌生人聽見聲音,跑過來搬開屍體,發現他皮膚上有『美人兒瑞美迪奧絲』那種窒人的香味。那種氣味深入他的屍體,他的腦殼裂縫沒流血,倒流出一種瑪瑙色的香油,含著那股子秘密的幽香,他們這才知道『美人兒瑞美迪奧絲』的體香在男人死後還繼續折磨他們,直到他們化為骨灰還是如此。……後來又有一個犧牲者,外客和馬康多的許多老居民才相信『美人兒瑞美迪奧絲』身上發出的不是愛情的氣味,而是死亡的氣息。……」馬奎斯當真是以傑出得幾乎沒有人可以超越的筆觸,寫出香氣與美女令人亂迷乃至於逼近恐怖顛倒切膚的真實狀態。

  而《天地明環》此卷最精彩處,莫過於黃易屢屢透過魯丹之嘴道出某些具備驚豔質地的話語和論述,譬如:「……就是愛說仁義道德以掩飾心內的虛偽自利,用所謂文雅的言詞美化心底裡不可告人的慾望。人!與生俱來就在不住探索未知的領域,不敢在現世去找,就在心內偷偷的找尋、品嘗。色、聲、香、味、觸,謂之五感,其中最神祕、危險、野性的便是香氣,……最誘人的香氣,是原始的、本性的,與生命有直接的關係,我們之所以活著,是仍在呼吸,每一次呼吸,氣息進入我們的鼻子,嗅吸著種種包圍我們的氣味……氣味確是我們最親的親人,永遠為伴,而我們卻沒法真正地描述它,叫出它的名字。……本人要的,是為空氣著色,讓人可活在氣味的彩虹裡。我們雖習以為常,故不自覺,但我可以告訴你,沒有氣味等於沒有呼吸,氣味就是生活。……

  氣味就是生活。簡單的一句話,黃易即能表達出嗅覺與人關係之膠合難離的實然應有,再搭配龍鷹所想的「……氣味可重新建立人與大自然最密切的關係,因發乎天然。」,更可以見得黃易對氣味的獨特掌握與思維。

  尤其是在我們這個現代社會裡,各種包含飲食在內的日常氣味或者廢氣就不講了(其實相較於工業、汽車污染的鋪天蓋地無孔不入難以抵禦,二手煙根本就是小意思),單單說香氛類吧,就夠五花八門百家爭鳴了,除了原有慣見的瓶裝香水以外,現還有香氛袋、芬香罐、香氛機、擴香瓶、香氛蠟燭、香氛膠囊等等,人類對香的追逐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到匪夷所思啊,這或者古今皆然,因此讀到黃易寫唐朝那些上流社會人物如何競逐香物,也就分外有著一種在場既視感吧。

  關於香水,很難不聯想到朱天心的名作〈匈牙利之水〉:「……其實我並不怕老年癡呆症或萬一有個意外變成植物人什麼的,我相信到時候光是從護士小姐們身上的香味,我就都可以不花力氣、看電影似的看盡自己的過去,而且這個過去非常誠實,絕對沒有被長大以後的我們給狡猾的修改過。我建議,要是你太太沒有用香水的習慣,你可以刻意的一段時間用一種香水,有人說這是一種液體的記憶,當然不一定用在身上,如果你介意的話,反正你可以想辦法讓它在生活裡自然的出現……一段時間,刻意用一種香水,便於保存記憶、或保存記憶中的女人,若是你覺得記得過去對你來說是有趣、是有意義的──

  用香水去維護關於某個人或某種情感的記憶的這件事,是身為島國文壇最強華麗家族一員朱天心的有料發現與斷言,確實那是一種液體的記憶,氣味與回憶完全就是流動的身世(陳大為寫〈流動的身世〉本是寫河,但氣味不也很像流動的身世嗎),總是保持不息不止的姿態,只是究竟是一灘死水還是循環的活水,怕就要因人而異了吧。

  至於描寫香臭等等氣味的本事,我認為可以說是一種液體(性)的技藝,要能夠翔實地逼近流動感,方才能夠紮實地以文字衍化出氣味的存在感。如何運用文字將那些無形無影的氣味捉摸出來,完全就要看書寫者個人的技法演練了,像徐四金便做得好極了,他沒有費事去形容氣味,他就只是羅列葛奴乙鼻子「碰觸」到的那些物品,他直接指出來,用以替代各式香臭的本身,讓讀者自行比擬想像。也就是說,徐四金將嗅覺視野化視覺化了。

  黃易則採取近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追憶逝水年華》的寫法:「……我想到了如何形容香大師調校出來的合香,就像洗濯後曬了整天陽光香潔衣物的那種氣味,嗅到時,使我記起童年的光陰。」氣味的變化萬千不可捉摸遂也有了實質。

  另外呢,卷04尚有一部份頗值得關注,那是龍鷹對符太性格心性轉變的判讀:「《實錄》對症下藥,使符太對自己作出全面深入的自省,是符太書之於紙的『思想』。當須通過文字,將心底的想法和感受表達出來,首先要組織紊亂和支離破碎的內在天地,令唯一閱錄者明白他在寫甚麼,本身便是一個深思的歷程,逼得符太不得不全面檢討他的所作所為。……

  斯言壯哉!這不就正是文學或者說書寫的功用與價值之所在嗎?黃易何以要在《天地明環》以《醜醫實錄》開出雙線敘事,該是一種夫子自道吧,以顯現出他對文學實在維度與機能性的深信不疑。

  是的,真正重要且美好的,並不是如何賣弄小說技法或者賺取聲名利益多少,而是更根本的一種往自我內部深處的摸索與整理,且往往與自身的孤獨面對面的對話,必然是遠久無止盡的,一點都急躁不得的長期作業。書寫是深刻連綿的思索和對話。唯其如此,人也才有可能藉此對自身的處境、對他人與世界的複雜難解多一點明亮溫柔的觀點與同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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