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天津》《大唐游俠傳》《熾燄》

                        沈默/寫 

  聶隱娘、紅線、磨鏡人、崑崙奴磨勒、空空兒、精精兒等在唐代傳奇裡極其著名的角色近來突然在武俠裡就有了新的矚目,主要是侯孝賢十年工夫磨出來、為武俠領域創造許多經其龐大能量、可能的《刺客聶隱娘》大獎得不停,其次是由鄭丰所寫的、壓根為這幾年市場風行暢銷得不了的奇幻、反烏托邦小說及生存遊戲文本(如《刺客正傳》、《飢餓遊戲》、《移動迷宮》、《分歧者》、《大逃殺》、《惡之教典》等)武俠化、武俠版本的《生死谷》熱賣的緣故,一時間,這些唐代人物迅速猛烈地進擊攻佔相當閱讀數量人口的目光與注意。

  唯武俠對這些唐朝傳奇角色的著迷倒也不是現在才開始,往前推一點就有金梁二人,前者附於《俠客行》第二冊後半段的「三十三劍客圖」(清末畫家任渭長所繪製),金庸據以又評述又敘事改寫,顯然情有獨鍾,且還感慨力不能逮;後者則是有【大唐游俠系列】對唐代的武周改朝換制、安史之亂等時代進行大規模描寫,其中《大唐游俠傳》就是隱娘和紅線初初現身的作品,其後則尚有《龍鳳寶釵緣》接續演出情愛纏綿國仇家恨云云。

  讀《大唐游俠傳》從史逸如之死(小說開頭寫的段、史二家之情與其後遭遇著實讓人不免要聯想到《射鵰英雄傳》的郭、楊兩代人轇轕)到翻然悔悟的王伯通乃至小說主角段珪璋、南霽雲、竇線娘、盧夫人,甚或一個路上的軍官,每個人都死了,而且都是自戕而死,真的是一長串的自殺者名單啊,簡直是自殺成癮得教人匪夷所思的一部武俠,所有人都急著壯烈成仁,每個人都神聖得不得了,死亡是非常輕易簡單的事,甚至連痛楚都被消除掉,是的,這些角色都被塑造成跟聖人沒兩樣,好像他們生來就是準備為天下大義而死──

  每個人都急於死,急於以死來證明自身的價值,俠的價值。犧牲,為他人犧牲,為天下犧牲,成為梁氏武俠所謂俠的樣貌,跟基本教義派無啥分別。於是,《大唐游俠傳》幾對情愛主角如段珪璋、南霽雲、竇線娘、史逸如都是死了,而且還頗有死得其所的意味。梁羽生素來鍾情於殘破的愛情格調,特別是家國天下等等大名目下卑微而甜蜜的相遇相惜,不過若是愛情與大義衝突,梁羽生會立刻棄情愛如敝屣,斷斷然的,彷彿愛是再微小不過的事物,對既定天下疆界範疇(主要是漢人的)至死維護才是一個俠要念茲在茲心心意意維護的至關重大(不過在原名《女帝奇英傳》的《大唐碧血錄》裡,梁羽生略略甩脫男性漢人的樣版化寫法,這以後我會再寫一篇來講講)。

  總之,《大唐游俠傳》瀰漫著我不怕我死了還有千千萬萬個我(周星馳《功夫》)的固定思維模式,如睢陽守城者張巡便對南霽雲、段珪璋道:「一城一池的得失算不了什麼,即便張巡死了,睢陽失了,民心未失,便有千百個張巡繼之而起,中華錦繡江山,胡虜豈能染指,你怕什麼?」,果然慷慨激昂,果然是堂堂皇皇的大中國主義歧視言論,顯而易見只有中華人是人,中華錦繡是錦繡,胡虜什麼的不過是低賤下流的番邦外人耳,何足道哉。

  可是天下大義是什麼呢?百姓又是什麼?皇帝以及權貴又是什麼?梁羽生寫李隆基、楊國忠、安祿山、史思明等,都是不客氣的,是鄙夷的,是帶著一定程度的犀利分析,譬如玄宗的禁止焚橋讓民眾逃生、留左藏庫貨之舉:「鐵摩勒見此兩事,心中想道:『如此看來,這皇帝尚知愛惜子民,楊國忠卻全不顧念百姓,大唐的江山,壞就壞在他們這班人手裡。』卻不知這正是玄宗的權術,在逃離之際,宗廟難保,自不能不籠絡民心。不過話說回來,縱是權術,他到底也要比楊國忠一些,聰明一些。」梁羽生一邊嚴厲地指責君側的壞傢伙們,但另一邊卻又繞回來為唐明皇做了開脫,像是忘了楊國忠放肆殺人害民的舉措都是誰授權的,終歸那些帳當皇帝是逃不掉的,該負責的還是作主拔擢的人。

  《大唐游俠傳》寫到唐玄宗逃難到馬嵬驛終於爆發兵變,起因是餓極了只能吃草根樹皮的士兵圍住楊國忠廚子燒製的烤豬想食,而被楊國忠帳下武士鞭打,鐵摩勒一個氣不過狠狠下手教訓楊的下屬們一番且怒斥:「你們啃楊國忠吃剩的骨頭,吃得腦滿腸肥,就不顧士兵們死活了麼?」沒想鐵摩勒此一舉動也就燃起不可控制的情勢,士兵怒砍楊國忠為肉泥,且逼宮至玄宗「君王掩面救不得」地命「為了陛下的江山,臣妾情願任由陛下處置,只求乞個全屍。」的楊貴妃自縊(是了,這部小說又一個自殺的,確實是自殺者奇譚),但也種下唐玄宗殺鐵摩勒以報楊玉環吊死之仇的陰謀暗計。

  換言之,梁羽生仍是看不慣高權位者的嘴臉,他真是沒辦法放過的,可偏偏他又得要講究忠君愛國之說,畢竟心懷天下是不可變動的俠之定義。而這裡面的矛盾惶惑掙扎心思,正是往昔武俠人最大的精神牢籠,宛如心魔,難以自全其說。

  還是慕容無言老實點誠懇點,她在《大天津》裡透過有評斷事物與時代心神能力的聶寶釵說:「我不生氣,這國民政府不過也是個家天下而已,自古要取天下的必先取人心,等坐了天下就要輕賤人心,什麼時候等人心都輕賤沒了,這朝代也就又要換了。可就苦了我義父這樣一個認真的。」只不知道如今仍舊活在中共政府統治下的慕容無言如何暗自消解另一個吞食主義的家天下?恐怕她也只能盡可能地不認真於天下大事,竭力追索民初時的舊天津遠夢吧。

  相較《大唐游俠傳》裡俠客固定化的行止、意志與判斷,《刺客聶隱娘》的處理就複雜深邃多了,隱娘的殺與不殺有一種長期性的變化與思辨,自己的那一關絕不是輕鬆簡單可以過的,侯孝賢武俠境界之高實在美麗得不可思議,就連《生死谷》(關於鄭丰寫六、七歲孩童熟成心智的可疑一如宮部美幸筆下《所羅門的偽證》那些國中少男少女的超齡演出這裡就先不談了)為求生存離開石樓谷、一步步認清人性具有殘暴惡意,都要比梁羽生的大唐群俠更可信美好得多了。

  另外,最讓我難以忍受的還是雙胞胎的爛詭計,《大唐游俠傳》裡的皇甫嵩、皇甫華就像《俠客行》的狗雜種與石中玉、《射雕英雄傳》的裘千丈、裘千仞一般,實在愚不可及,讓我不禁要抱頭苦笑,究竟古代人是有多民心純樸啊,雙胞胎是有多罕見啊到底,怎麼人人都一定會錯認?而且雙胞胎幹嘛非要人格分裂不可(以為在上演《聖鬥士星矢》雙子座黃金聖鬥士撒加的戲碼,一定要一個是善,一個是惡就對了。)

  至於梁羽生安排大象進場的幾幕,一方面我覺得挺好玩的,畢竟武俠很少有象的戲份,另一方面又很是無言,主要是馴象只願向玄宗擎杯跪獻,卻不肯對安祿山做同樣的動作,這敢情象還懂得忠君報國呢,令人天感地動,連畜生都懂大唐是漢人的天下,怎麼胡人就不懂──喜歡寫異邦他國的梁羽生從來都堅守著漢人中心大傳統的想法,因此他筆下的非中國(包括清朝統治的中國)都很有問題,都不懂得何謂天下百姓民間疾苦──更不用說後來大反派羊牧勞連用四種身法、掌法連斃四頭大象來表演自己的武功何等了得有多麼可悲與教人鄙夷了。

  梁羽生的武戲一向乏善可陳,來來去去都是那幾招翻來轉去,在《大唐游俠傳》也不會例外,唯妙慧神尼、磨鏡老人聯手與轉輪法王比試的一段倒是新鮮,他們係以弄熄擺放在對方身前香案上的蠟燭為勝負,法王用的是類似獅子吼的坎離氣功,妙慧宣佛號,猶如妙樂,清人心神,磨鏡則是擊掌放歌劉邦的〈大風歌〉,這在現代來說,約莫就是《功夫》包租婆獅吼神功對壘盲人兄弟琴魔殺手的經典聲音大決鬥。

  以我來說,梁羽生這位前輩武俠人對俠其實缺乏探索的意願,他比較是把行之已久的俠者既定樣貌再寫無數回,他並沒有鑽入得夠深,即便是《雲海玉弓緣》裡所謂放浪形骸至情至性的毒手瘋丐金世遺最後也要在《冰河洗劍錄》變成規矩化教條化的大俠客。亦即,俠的弱點不可能出現在俠的本身,邪惡一定是外部的,一定是胡人、一定是惡人的錯──

  雖則梁氏小說都夾帶著一小部分自省的橋段,如《大唐游俠傳》最大的反思即是展元修和鐵摩勒針對王燕羽殺了鐵摩勒之義父、卻又救了鐵摩勒之事的辯證:「一個人的性命,也可以像債務一般,一筆一筆的計算清楚的麼?」抑或轉輪法王門下四徒被飛虎山竇家滅門因此要向竇線娘、鐵摩勒追討血債之際兩人想著:「……『我為了義父待我之恩,無時無刻不想為他報仇,卻原來我的義父也曾害過許多人命,若然似這等冤冤相報,何時得了?』……『我要向王家報仇,卻原來別人也要向我竇家報仇。』……」,凡此,但那些價值觀的闡明,從來都以家國天下為界線,恍若他武俠世界的最高或唯一憲法,不可逾越,不能抵觸,只要一碰及這條內建法則(俠一定是跟漢人的天下站在同一邊的),人就失去了溫柔,只剩下對大善大惡大是大非的立場選擇,再也沒有了流動對談的可能,此恰恰印證了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的說法:「愛國主義是邪惡的美德。」我以為,俠客主義殆無疑義地就是被美德完美包裝過的邪惡。

  當然了,如我一再強調過的,舊時代的書寫者有他們無能摔下的巨大負擔(如我這個時代也有我難以卸除的根本思維),人的確超越不了自己的所知所想所為,也超越不了時代整體的思想、主義。梁羽生在他的年代,沒有別的選擇,他只能把中國(大唐、大漢、大明等)視為武俠內部獨一無二的至高精神。但到了當代,我們作為後來人則必須明白始終會有別的選擇存在著,只是它還沒有被發現,還沒有到來,我們得竭己所能用盡全力去探勘去挖掘更多尚未被找出來的武俠抉擇和可能。

  在布蘭登.山德森/Brandon Sanderson的《審判者傳奇2:熾焰》便對從2000年開始夯到現在火熱到無臭無小的超能力英雄主題進行極為優異的重新勘驗與思考:「『……某些早晨醒過來,覺得對這個世界有一點憤怒?或者會因為一些小事阻礙了你而生氣,一些通常你不會在意的小事。那種感覺就像這樣。而且你不在乎自己的行為會導致什麼後果。……身為一名異能者,你什麼都不會在乎。畢竟你能夠為所欲為,就算是做得太離譜,明天也能改回來。你總是會有明天的。』/她一邊說,一邊閉上了眼睛,我卻感到一陣戰慄。我的確有過她所描述的這種感覺。誰沒有過?感受著她的心情,我甚至覺得異能者的種種罪行也是有邏輯可言的。這讓我好恐懼。

  面對心中的恐懼就能成為英雄(一如DC電影《黑暗騎士》三部曲),或許還是太簡單的論述,但一點一滴地當代書寫者有更多的能力與視野去選擇要相信到底或始終懷疑,以一種總體的全面性的認識去看待世間人事物,不被單一觀點所囿,能夠對他者異類展現更多的理解力與悲憫心。善良是最艱難的,尤其是它得要長期去維護去堅持,而邪惡是輕易的,因為它就在我們的裡面,只要你想,用不著得到超能力,你隨時都可以揮出那把心中若隱若現的利刃,切壞世界的同時,也割傷自己。梁羽生的俠曾經就是輕易而壯烈的死,但身為當代武俠人的我卻寧願堅定深情地直視那些遲疑猶豫搖擺困惑溫暖的艱苦而卑微的活,平凡平庸卻堅實的活。

 

 

  本文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3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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