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這幾年間開始看起熱鬧非凡如另一個盛世降臨的NBA，像讀一部無止盡的武俠小說那樣的讀，總覺得裡頭有許多值得參照、挪用與變形到武俠裡進行深切探索的部分，不管是整體構造、球隊經營風格、各代引領風騷的球星乃至於製鞋企業體的行銷等等都十足的武俠味，無怪乎唐諾寫球評時總寫得宛如刀光劍影絕世高手頂尖對決，確實本質上NBA是一個完整建構的武林無疑，在我有限的接觸裡，NBA的每一個環節皆幻化成我眼中遍布的武俠，感覺樂趣滿盈。
而去年便有內部試映會的古龍紀錄片，正式完成版現於板橋府中15短期上映，且定名《來自過去的未來人：向大師致意──古龍》，製片人是劉叔慧，導演為華志中，《明日武俠電子報》的主編梁哈金也在其中擔任編劇──
看完時，我不由地要想到綽號The Answer、戰神、為1996選秀狀元、帶領Philadelphia 76ers殺進季後賽的Allen Iverson，其電光石火忽搖而去一樣的killer crossover，使他成為著名的腳踝破壞者，曾經在NBA呼風喚雨，當時的籃球鞋大咖公司Reebok與戰神合作了量腳設計的Question和Answer簽名球鞋系列，讓他名利雙收，然而NBA生涯後期因為狂妄任性以及傷病纏身，他始終沒能擁有如魚得水的攻守團隊，只能孤軍奮戰，彷若桀傲的戰士，盡情撕裂對方的陣營之餘，卻也無法阻止敵人的馳騁得分，始終沒有拿下一枚冠軍戒指，終究不得不以無冕王的身份黯然離開籃球殿堂，再之後，揮霍無度、私生活糜爛的戰神，數度被爆出財務危機乃至於破產的負面新聞，一路看下來啊怎麼讀都有點古龍附身的意味，不是嗎？同樣巨大容易的成功，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男女情亂愛狂，對親友的大力金錢援助，與自行經營公司等等，不都與80年代獨自風光、後期卻在暴力殺傷事件與酗酒中崩壞慘敗的古龍如出一轍嗎？
我以為，Iverson速度與刁鑽靈活的過人、切入，恰恰是古龍在武俠裡做的事，他並沒有把以前的武俠人風格、成就放在眼底，尤其寫到了《大旗英雄傳》、《浣花洗劍錄》、《絕代雙驕》之後，他更是直接大大方方地繞過那些既定常見的風景，不理會傳統古典武俠、黃金時期武俠的豐厚堆壘（對有志於開發武俠新境界與風貌的後人來說，自然也就是束縛與包袱），他一個人走上一條險路，隻身進入絕境，企圖演繹出武俠曠野的綺麗絕景，古龍如是孤高傲絕的表現，不是戰神來的還能是什麼呢？
《來自過去的未來人》的片名很有意境，主要是為古龍做綿長的功績辯證，企圖還給古龍正確評價，表明他的武俠演化是超越時代的，然矛盾的是早逝的他卻站在過去深深的黑暗之中，至今仍舊沒有獲得應有的敬愛與仰望。
今年的NBA，前有萬獸之王般的Golden State Warriors熱烈朝著地朝著各種歷史新紀錄的頂點狂奔而去，再幾場勝利甚至有機會破解Chicago Bulls在1995、1996例行賽72勝10敗的無雙障礙，而他們的後頭則跟著黑虎一般亦步亦趨的San Antonio Spurs，正緊躡其後，緊咬Warriors不放，並隨著Spurs新世代雙核的無表情郎君Kawhi Leonard、新石佛LaMarcus Aldridge的攻擊能力大解放，Spurs頗有後來居上的強悍聲勢，總冠軍鹿死誰手還是未知數（但怎麼好像已經能確定西區冠軍就是NBA總冠軍的樣子，總不會上演《灌籃高手》湘北用盡全力擊敗山王後下一場就落敗的戲碼吧，話說回來了，Gregg Popovich在賽季開始便講到在三月之前Spurs的進攻不會好，這冷面老頭也太神了吧，目下San Antonio Spurs真是有一種冷靜素樸的恐怖逼近感，與狂熱華麗的Golden State Warriors真是一組像是有什麼力量在安排一切似的鮮明對比。）
頂尖球隊的主場連勝紀錄、與例行賽勝場數如此精彩，球星的個人紀錄也破不停，不祇是Golden State Warriors的當家球星神咖哩Stephen Curry的近四百顆三分球與連續投進場次障礙，鮮少吭聲的Klay Thompson也正在接近三百顆三分球紀錄，其他如雷帝Kevin Drunt的連續破二十分場次亦持續累積，龜忍者Russell Westbrook的大三元紀錄也在挑戰歷史，總之，這個賽季充滿各式各樣的誇張紀錄，其中最讓我好奇感到興味盎然的其實不是創紀錄的人，而是去記錄那些紀錄的人，特別是幾十年的NBA發展歷史裡，球員的表現簡直跟大海一樣深廣吧，偏偏NBA就是能夠從其中挑出一些數字說明各種正在破紀錄的話題好緊緊地吸引住球迷的渴望之心以造成收看關注熱潮（好像是在說觀眾就算不能是創紀錄的人，好歹也是親眼見證歷史紀錄正在發生的人）──
比如說吧，在二月一日締造了20分10籃板10助攻號稱超完美大三元、命中率百分百的Draymond Green被說是1985年以來的第一人，又或者Russell Westbrook在三月十日攻下25分、11籃板、20助攻，這個數據則是18年來的第一人，凡此種種，今年，幾乎每隔幾天就會有個第一人，當然了，一籮筐的第一人的成立都有些嚴格的但書，讀這些紀錄實在有趣，也可想而知即便有電腦程式統計大數據的幫助，依舊得要有記錄的人去發掘其中的意義，否則大量的記錄根本是沉睡的。
以這個層面去看這一次的古龍紀錄片，更是感覺深刻，導演華志中與其團隊十年來的努力就像是那些收集瞭解數據且計算紀錄的幕後者，古龍則是創紀錄的人，但沒有去記下紀錄的人，古龍的成就又有誰瞭解，又有誰能夠在乎呢？作為武俠史影像記錄唯一者的日初出版社與點影幻化工作室無疑地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特別是在這個還有太多人誤以為武俠能有什麼大利潤大收益於是百般刁難生怕自己的權益受損的年代（是了，太多外行人還認定武俠在島國是屬於熱賣暢銷的物種，真是無知得令人髮指，醒醒吧你們，當你們願意用力地張開眼睛，就會看見武俠如今簡直祇是殘破的廢墟呀），又或者遭遇太多武俠核心人士的凋零，又太多周邊環繞者的不看重與賤視，更顯得日初點影團隊的難能可貴。
人類的文明原初用意，在我看來主要是抵抗遺忘，而後有了文字也有了歷史，一路變化下來，集體記憶也愈來愈累積如山似海，形成日益又新的事實沉積，於是記憶的速度總跟不上遺忘的速度，且總是有新的娛樂與類型興起，迅速替換取代掉上一個風騷──當前這個時節還有多少年輕人會讀古龍小說？他們不都是寧可看改編電視劇、電影、遊戲嗎？甚至更多的是直接轉向正邁入第二個光輝十年的漫畫英雄改編電影，而罔顧殘破老舊的武俠，不是嗎？
是了，其實何止古龍沒有獲得正確評價，武俠小說也沒有啊，沒有多少人會絕對認真專注凝視武俠的文學性與綿延的歷史與未來的再進化，因為它是通俗的，通俗得祇是娛樂，像是綜藝節目一樣的不值，玩玩就算了，何苦來哉要正經看待對待呢？連以前的武俠人都是只顧著經濟收益，把武俠當作經濟作物，火耕也似的燒光了只顧肥厚己身就好，管什麼後來人將來人呢，任他們自生自滅去吧，是啊，人不都這樣嗎？
《來自過去的未來人》卻是在做相反的事，試著正經八百地去凝視古龍流星歲月般的得失及殞落，它認真地把武俠把古龍當一回事，不祇是某個時期的娛樂媒介而已，不祇是要懷舊而已（風行了好幾年的各種懷舊風物浪潮說穿了不過就是對過去與記憶的再度消費與浪費），它有著一股要為古龍武俠正名的強烈信念，它是對武俠紀錄的誠懇記錄者。就是這一點讓做為武俠人的我激動萬分，特別是影片裡有著各種第一手資料的記錄，包含古龍妹婿和至交好友的訪談，皆讓古龍的模糊聲影漸次清晰，而我似乎也就更能理解古龍的必然自傷，他的酗寂寞，對友情的過度執著，對愛的狂熱投入與同樣狂熱的背棄逃離，他的歇斯底里，都在在其來有自。
紀錄片嘗試為古龍說公道話，去復原其人生經歷，還給當代一個真真切切的古龍，而不是妖魔怪物汙名化祇是茶餘飯後話題的古龍，且對古龍末期遭遇的判決，先是桃色糾紛，後是著名的吟風閣濺血事件，提出更距離的觀察與體會，從倪匡、吳春福、林鷹、申碎梅、丁情等人的口中拼湊出臨死前古龍自我毀壞的行為與樣貌。《來自過去的未來人》要證明的是古龍的尊嚴、武俠人的尊嚴，甚至及於武俠也是有尊嚴的。
電影《分歧者3：赤誠者／The Divergent Series：Allegiant》開頭就是將處決說成是審判的一連串荒唐戲碼與場景（對照近來包圍派出所要警察交出施暴弄傷女孩之人的社會事件幾乎一模一樣啊不是嗎），人活在感覺裡，人活在情緒裡，活在憤怒與哀傷的迷宮中，去除理性，背對溫柔，一昧地只想要發洩發洩再發洩，人無法修復自身，無法意識到情感是一種整體而非局部片段當下的噴射，古龍所活在的時代還有他自己的活著不也類似於此嗎（他的小說充斥著情緒化，人物總是時時激動而沒有安全感，隨時在碎裂的），而現代又何嘗不一樣？古龍被輿論審判制裁至退無可退，他的所作所為他確實應該負責，然而被特定意識型態與道德基本教派操控的誤解，難道應該算在他頭上嗎？
Franz Kafka的小說《審判》裡寫到：「……他的目光落在採石場旁邊那棟屋子的頂樓。像是乍現的光亮一閃而過，那兒有兩扇窗打開了，一個人，既瘦且弱，在遠遠的高處，猛然探出身來，將手臂往前伸出。那是誰？一個朋友？一個好人？一個關心的人？一個想要幫忙的人？那只是一個人嗎？還是所有的人？還有救嗎？還有一些反駁的理由，是他們之前忘了的？想必是有的。邏輯雖然不可動搖，但它不會抵抗一個想要活下去的人。那個他從未見過的法官在哪裡？那個他從不曾去過的高等法院在哪裡？他舉起了雙手，張開了全部的手指。」
在人人都是法官、臉書或網路載體就是法院的此一殘暴年代裡啊，Kafka的預言是不是已經完成了？我們是不是太容易輕易地下判斷太隨便地濫用所謂的公平正義腔調聲勢？是不是著迷於立即有成果的效率與貪婪於更快更快的速度？我們是不是其實同時也都將要變成了被莫名地宣告有罪、無論做什麼都無濟於事終究要像狗一樣羞恥地死去的約瑟夫．Ｋ？《審判》的結尾太過慘烈，但縱使是絕望之前，Ｋ還要張開全部的手指，他向著一個人、所有的人舉起雙手，彷若想用力擁抱希望。而古龍呢？從長長的黑暗之中伸出手（紀錄片裡有一灰暗色調做出由小而大、行走不停古龍身影的動畫）、盡力地投身光亮的古龍，是不是有可能得到他應許的未來？
人的善良溫柔何其有限，因為稀少的緣故，所以更顯得珍貴難得。但願這一部古龍紀錄片能夠在此時此刻讓更多的後來者去凝視正視古龍被黑暗埋藏過久的光芒萬丈。
而我不免要想，如果古龍還在世的話，武俠會不會是不一樣的？他會不會帶領武俠邁向更絕妙的新境地，完成他《天涯．明月．刀》以後的武俠演進路線？武俠會不會更早趨向對自身價值的肯定，而不止是依賴市場銷售數字的評斷？功成名就的古龍後來還讀書嗎？他能夠把Mario Puzo、Ian Lancaster Fleming、柴田鍊三郎都收編到武俠裡，如果他還活著，還能繼續讀且感知到當代的文學風潮如魔幻寫實、後設小說、結構主義等等的並把它們都帶進武俠裡嗎？又或者他會怎麼樣把日本偵探推理的新本格特色鎔鑄到武俠呢……
惟我覺得《來自過去的未來人》比較麻煩的地方是，究竟所謂的正確評價是以什麼標準建立的呢？如果是如導演在片子最末所舉的諸多數據，如古龍的小說最暢銷、其小說改編的電影最轟動且同一年多部大賣座、改編的電視劇《楚留香》空前轟動云云，以銷售數字論英雄這一點，我委實困惑，畢竟，時至今日，還有更多後來的大數字大數據正在產生，以經濟價格說文學價值，真能夠還給古龍一個公允的談論與尊敬嗎？但也許這只是記錄武俠記錄古龍的第一步，接下來或者日初點影還會有著下一部古龍或武俠紀錄片產生，或將前進到古龍武俠的深邃秘境也未可知。而我殷切期盼著。
本文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3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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