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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眠讀《走動的樹》在《文訊雜誌》367

                   沈眠/寫 

  有時,我以為詩人應當都是獅人:你得要有一份絕對的意志,動物凶猛,如獅似虎,然後在艱難日常的夜以繼日的鍛鍊折磨損傷裡堅持下來,即使有動搖也總可以不偏移軌跡,仍舊返回到生命中最重要的志業大道。一個當代的詩人終究如職業運動員要面對運動傷害般的去迎接意志傷害。意志是詩人的資產,詩人的意志一被搖撼,一產生對自身的深疑難信,恐怕就再也無法維續下去。於是,你必須千錘百鍊書寫意志在各種困境與夾縫之中依然維持於在詩意注視下的狀態。

  馬華詩人黃遠雄顯然如此,其詩歌風格帶著鋼質,有一種生猛如許的意志感,並且保有長期性搏鬥的精神意念,如「每天/從一二三四五六七……/開始」的〈晨跑〉、「孤獨是身後事/即使我已擁有足夠的風光/旖旎的海岸/我想,寂寞是必然的/像銹了的鐵欄杆……而天下的寂寞/自古無人能澆醒/像一雙沙場疲憊/歸來的眼睛,我願/為自己嘗試/另闢一座窗框/孤獨是必然的/我想,崎嶇是必然的/不斷出發亦是/必然的」的〈手上的筆〉、「然而,我恆在走動/每次走動/希望殘墟的視線裡/有一座奇蹟/屹然出現」的〈走動的樹〉等等。

  他實在是戰將,也是鐵將,將自身化作鋼鐵,即便渾身鐵鏽,也就不過只是銹了,他仍是堅決如鋼鐵般的強硬剛正,不屈從不可摧壞,〈風水〉尤其有這樣子的剛烈感:「我婉拒他的好意/大門不動一草一木/居宅不陰,花草無罪/我動土不向鬼神請示/我不卜而居/禍害由我招惹/災難自然來/與人無尤」,此恰恰正是島國無欲而極剛最佳代表唐諾《眼前》說的「生病是人飲食哀樂之事,不及於鬼神」,疾病如此,婚嫁衰老死喪人生來去又何嘗不是呢?

  黃遠雄的鋼鐵質地縱使牽涉到家族的哀傷情事,也仍舊有著嚴厲而清醒的正面凝視,譬如〈鎮壓〉:「父親沉默/躡入緊閉的黑暗中/很快就和瑟縮的寂靜融為一體/我依稀聽見/父親坐在不眠的骨甕裡/把玩著一塊穆肅,厚黑/被家族譜、世世代代咬著不放/的驚堂木」、〈要去流浪的樹〉:「因為樹林太濃密/他找不到自己/的身影……他回首/祖輩擁有的每一具輝煌/都是躺著/排列的/骸骨……所有的樹/被當前的景物/掩臉,震撼/大聲痛哭」,且其遣詞用字帶著樸拙感,用了許多的老詞古字,不免令我想到曹疏影、崔舜華、廖偉棠、楊牧等善用中文古字的詩人,譬如香港詩人廖偉棠也有一首〈致白晝的樹〉:「不用解釋,也不用清水包紮這清晨/當我們以光的速度逃遁/你以慈悲的速度停下來,與鳥/相應,『能夢見已經讓大雲釋懷了』……黑暗是你們的金剛少年,走遍世間/找到我,微笑著詢問我的姓名。……這哇一聲哭泣的全部燦爛/這輕斂我目的瞬間濃釅。」似隔著歲月與空間,遙遙地呼應黃遠雄的詩歌金剛力。

  《走動的樹》除去鋼鐵素質大發外,亦有許多與雙親妻子與愛相關的溫柔繚亂不息,譬如〈氣象臺妳的〉、〈吾妻不談政治〉、〈寫信〉、〈家務事〉、〈母親〉、〈紅色圓郵筒〉等等,是以,樹的暴壯之路乃能步向深潛風和日麗之境,暴走的樹並且有了強硬而韌性十足的姿勢。然最可貴的依舊是黃遠雄自省自剖的驚人深度,「作為一片出岫的浮雲/我無所適從/作為一座眾志成城的山/我太浮誇;作為煙硝/我太反覆;作回自己/我並不快樂」(〈際遇〉)、「文字本身經常會散發/一股焦躁或過於抑鬱/不斷反潮的濕氣,像一灘/滯礙,無從注入新意流動/的死水;一些僵硬/衰竭,慣性思維/有跡可尋的裁剪法,一如/食髓知味的慣賊行徑」(〈惡習〉),嚴刻者最不能放過的從來都是自己,唯其如此,方能夠在技藝上在志業上演進得更深無可測更難能思議。

  回過頭來看,黃遠雄充斥著剛強度的詩歌(字詞大量地與工業、建築有關),其實仍是遍體鱗傷渾身毀壞的,以「活著,每一天/都是受難日」作為詩開頭與結尾的〈稻草人與他的火葬禮〉不就是他最哀憫悲憐而深情的人生宣告嗎?

  這會兒,原本神來殺神佛來殺佛不苟言笑嚴苛得近於殘暴的超級球星Kobe Bryant不也正在經驗如黃遠雄般的歷程嗎,否則他又怎麼會自言要在剩餘的NBA例行賽裡盡可能享受逆境以及一場又一場淒美的苦難(Los Angeles Lakers簡直敗無止盡),且突如其來他就變得笑口常開溫和得竟有一種奇特的明媚感呢?是的,這世上壓根沒有金剛不壞(君不見連變形金剛這些遙遠太空的偉大機器神們也都會有所損傷敗亡嗎),有的只是不壞如金剛一般的一日一日連綿持續下來往往如殘山剩水般的溫柔意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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