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紅的猜忌與聯想。劉信義繪。鉛筆/水墨。

  第Ⅰ回合:

 

  第一芳菲

 

作為髮門無邊宮的十二女色之一,芳菲經常是迷惘的,有時會不由自主地懷疑起這一切,有關意義,有關殺戮,有關於這些沒完沒了的女人鬥爭,芳菲委實不懂,她不過是一名女色而已──

她是第一芳菲,在此,在新髮門,她順從服膺王的意志,她靜靜的美麗、芬芳。作為一名女色如此就好。這樣難道還不夠嗎?為什麼非要明爭暗奪呢?道理究竟何在?

「為何我們十二個就不能好好地做姊妹,珍惜這些難能可貴的同門福緣?」芳菲對第五妹妹說。可第五幽蘭是如何回答她的呀──幽蘭妹妹這麼說了,「姊姊這是在說什麼呢,大家都是姊妹,本來就是,莫非妳認為不是?」

芳菲對幽蘭伶牙俐齒的反應很受挫。芳菲想,若真是姊妹的話,如果是,幽蘭又為何要屢屢在王面前說三道四、使力為自己爭逐?芳菲忍不住把心頭積累的疑問甩出口舌,「幽蘭妹妹既然也做如是想,又為何要數度在王的面前編派嫣紅妹妹的不是?」不能這樣遮來掩去,芳菲直接把話挑明了講,要幽蘭無從閃避,面對女色們間的矛盾。

幽蘭還是一副若無其事貌,「第六妹妹嗎,我幾時說了些她什麼呢?」

幽蘭的眼睛底彷如趴著一頭無辜的幼犬,那樣濕潤的純潔著,何其的純真哪。然而,唉,假象,都是假象,縱然心地良善如芳菲也都懂得第五妹妹正在對自己進行表面溫馴實則不把芳菲質疑當一回事的表演。

第五幽蘭還在說著,「我沒有呀,姊姊,妳打哪兒聽來這般不實荒唐的碎嘴?」

芳菲心裡再嘆了一口氣,像是表皮處綻開一道口子,內部有股冷風吹了出來,幽蘭始終沒有鬆口,芳菲又能如何?她這個第一之姓終歸是王隨意抽取決定,並沒有被賦予特別更高的權力。說到底,芳菲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其實第一並不是第一。對王來說,芳菲並不是真的第一。或者說,在王的心目中,沒有哪一個女色是獨一無二──她們不都是一個數字,一個編號嗎?女色們其實並不能算是有姓氏,女色們的姓就是數字。如她,芳菲就是第一芳菲,她是別人口中的第一姊姊或妹妹。在王收集到十二門徒以前,她就只是芳菲,無姓氏的芳菲,如同幽蘭是幽蘭,嫣紅也就只是嫣紅。

直到王說要以抽籤決定姓氏那時,她們才具備姓氏。不根據入門前後,也沒有依照王對女色的喜愛程度。實話說吧,就連王傳授給女色們的刀招也都是隨機的。是的,決定姓氏的方法就僅僅是抽籤,純屬偶然。

從那一天開始她才叫做第一芳菲。且在王的協助下、以天地髮無邊刀法其中一式芳菲不再為起點、由芳菲自行延伸擴張的一套完整刀法,也才正式定名:王刀第一套天下不再。

而每一個女色都公平地從王那兒得到一招。

據王的說法,他悟通的天地髮無邊刀原就沒有分什麼前後,那是意隨心轉獨一無二的一套刀法,在每一招都窮盡著原初與終結;同時,也是他以一貫百、將天下間的刀法悉數包羅在內並可無限演繹的究極刀術。

王確實是曠古絕今的刀術大宗師,天地髮無邊刀法的每一招深奧到都能獨立出來再發展成另外一整套,譬如芳菲幻化出她的天下不再刀法,其他姊妹們也都各自有自己的一套刀技。

在當代,在東土,王無疑是這個時代的巨人。他既是女色們的導師,也是刀之大宗師。芳菲不知道還有誰比他更巨大。因為有王的緣故,十二女色方能於風起雲湧變化萬千的江湖安身立命,且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而女色們之間從來誰也壓不了誰。只有王能決定她們的是非對錯。

判決的人是王。只能是王,其他人都不行。

所以,想要女色團結和氣的芳菲其實真是無能為力的呀。

而第五妹妹持續維持天真甜美的笑,芳菲無言以對。

幽蘭喊她一聲姊姊,說到底只因為芳菲年紀大第五幽蘭三歲,不過如此,未必就特別的敬重。而所謂的年齡,亦有可能錯記。畢竟整個東土陷入戰亂百年的時光,幾乎大部分的人都是流離憂患無有明日,誰又能肯定真實的歲數呢?

芳菲沉默,她望定何其遙遠陌生的幽蘭,心中的嘆息愈來愈深。

 

 

  第五幽蘭

 

和第一芳菲說話,幽蘭一度變得開心。因為芳菲是如此天真得不可救藥啊。芳菲以為這麼說,幽蘭就應該要收斂。究竟第一芳菲哪來的這種妄想癡心呢?在無邊宮裡,誰不各自為政,誰管誰、誰又會真的在乎誰?

就是王自己也從來不講究門派和諧。王不是鼓勵競爭不是鼓勵敵對嗎?東土是無法地帶。攻擊,再攻擊,原來就是生存的姿勢。活著啊,自古而來都是暴力的。生存,殆無疑義的,必然是血淋淋的掠奪與搏鬥。對各種大小爭戰感到怯懦的人都是失敗者。能夠存活下來的人都要有真本事,且活得優越、美麗和燦爛。幽蘭自認為她就是那樣的傑出者。她當然是。

所以,她對第一芳菲說,「第一姊姊,妳就甭多心了,」她朝芳菲發送刻意顯露甜滋滋的微笑,「第六妹妹一向跟我處得極好,」當然了,她們一直很好,像是咬著彼此喉頸的野獸似的好,「不論誰同妳這樣說,都是意圖挑撥離間,我想,」幽蘭的微笑一直像是一隻蝴蝶停在她嘴邊,羽翼明晰,生動地搖擺晃動,美得炫目絕倫,她說,「我想呢,也絕不會是第六妹妹跟妳說的,對嗎?」

第一芳菲的眼睛發生突如其來的凝止,靈活寧靜的眼神像是死了一樣,片刻後才又運轉回來。幽蘭沒有饒過芳菲眼神的變化,她嘴角繼續掛著笑意,弧度繼續異常飽滿,有著流暢得像是獠牙的曲度。

第一芳菲靜默好一會兒才又開口,「幽蘭妹妹,我只是希望我們都夠好好的平和相處。」幽蘭持續著那不可思議璀璨的笑靨,心裡卻是極端不齒。幽蘭想著,平和相處是打哪裡來的陳腔呀?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慾望。而慾望是深淵,怎麼樣都填不滿的。誰會願意主動克制自己的慾望呢?根本不會有的。於是,慾望就是戰爭。人被慾望驅動著,殘殺得無止盡。這不是她的錯。世事如此,她也莫可奈何,對嗎?

況且,實話講吧,幽蘭真的很遺憾人生就是這樣的事實。她也想要如第一芳菲、第八岸芷、第十女蘿一樣的溫暖。然則,要活下去,就得接受殘酷的狀態。非接受不可。她沒有餘地。她必須是最絢爛最美的那一個。

幽蘭瞭解到,美麗,往往是殘酷的。某些人藉由壓倒禁止毀壞大部分人的慾望,以維護自身有權繼續執行慾望,的確是不公平且暴虐的。但要她選的話,幽蘭自然願意成為高高在上的某些人,而不是被壓榨的大部分人。

內在的心思是一回事,表面上的說法又是另一回事,幽蘭依舊繼續對著第一芳菲表明心跡,「我知道第一姊姊的心意,第十妹妹也是這樣,其實姊妹們何嘗不是呢,」芳菲的眼神定定的,等著幽蘭後頭的說法,「我也總是以相對的善意與人相處,只是啊,往往不會有好的回報,妹妹也很無奈哩。」

第一芳菲的臉倏忽沉下一大塊陰影,那張被良善充滿顯得明媚的臉就像被咬爛了一部分似的,她的眼底湧起傷感,彷如一股泉水的湧起。幽蘭覷見始終溫暖光亮的芳菲表情變得灰暗,心底乃升起有一份難以言喻的快意。

而芳菲還要講道理,「彼此相互忍讓多一點,也許就沒事了,不是嗎?妳說,總不能我們女色亂成一團,自己人糾住纏著恨來厭去吧,髮門無邊宮需要我們協心同力。妹妹,妳說是不是呢?」

幽蘭配合的點頭,心下卻是暗黑,她忍住不要鄙笑第一芳菲。芳菲今年三十有二了,居然還這等幼稚,成天相信那些祥和的鬼話。看著第一芳菲那雙誠摯得著實荒誕且不切實際的眼神,心裡有種激動直直竄了上來。她想要放聲大笑。

醒醒啊,這裡是東土,這裡是新髮門──髮門無邊宮是什麼呢?地獄啊,地獄。看清楚點,我們活著的地方是地獄,只是看起來美好,但骨子裡並沒有更好,一樣都是殘虐酷暴的啊。世間根本不可能例外。別再作夢了,行嗎?

無論女色們有多麼感激王的恩澤,此處仍免除不了權力、暴力運作的本質。十二女色終歸是王的絕色武器。女色們和十二套王刀,都是髮門用以雄據東土的武力基礎。無邊宮不管對外還是對內,都是依靠殺戮手段壯大起來的。

幽蘭不就為此出生入死無數回合嗎?她最為自豪的這張臉,險些就要傷在兩個光頭惡男子莫可歡、莫可喜的劍下,變得殘破。對髮門無邊宮,對王,幽蘭忖道自己的確是全心全力付出,難道還不夠嗎?

換一個角度試想一下,女色們其中任一人死去,王或許都不會可惜,不是嗎?他只需要再找新人填補就行了。王所立下的這些規矩和法則,會持續流傳下去,保得無邊宮興盛許久,畢竟女孩們都會經過嚴厲煎熬艱苦的試煉和最終挑選。

如今幽蘭都已經二十九了,再幾年就要是中年婦人,不再青春燦爛。女色難道可以是一輩子嗎?不可能。她的刀法再好容顏再美,到了一定的時間,都是可以被取代的。

職是之故,幽蘭告訴自己,在被棄置的時間點來到之前,她得找到最有力的位置占住。一切都跟青春、肉體和販賣有關。幽蘭不能像是十二紅顏那樣,不,她。她不能。她自許是空谷裡迷惑無數人的仙子,她不要跟紅顏一樣。

轉著諸多暗鬱念頭的幽蘭回覆第一芳菲道,「我再同意不過姊姊說的了。真的。」如果第六嫣紅不再扯她後腿的話,她何苦要針對嫣紅。但前提是第六嫣紅必須得願意放棄競逐王妻位置。

因為殘酷,所以美麗。這才是幽蘭的真實心聲。

 

 

  第六嫣紅

 

嫣紅在遠處眺見芳菲姊和第五幽蘭在長廊的末端說話。說些什麼呢?該不會第一姊姊跑去跟第五幽蘭告狀吧?就算是,她也不怕,哼哼,有什麼厲害的她沒見識過。衝突便衝突吧。

嫣紅瞥見第五幽蘭遠遠地扔了個冷的眼神過來,嘴角還吊著做作得匪夷所思的笑呢。真是,噁心的女人。怎麼就沒來一個人把幽蘭虛張聲勢的臉撕爛哩?嫣紅慢慢往前移動,延遲接近的時間。

論容貌呢,在十二女色裡,被說是武林第一美女的十二紅顏原該是大勝一籌,唯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現下,誰猶記得曾經十二紅顏最有機會成為王妻,誰記得呢?如今,就屬嫣紅跟第五幽蘭、第三如花是新髮門底最貌美也最有機會的了。其他女色則不會是嫣紅的對手。當然還是不能大意。男人的口味或來來去去就那幾種,很難有什麼大變化。但王啊,王畢竟是王,連善於讓男人迷戀的嫣紅也捏不準捉不實他的心意。沒人真的完全知曉王究竟想要些什麼。

不過呢,嫣紅對自己的勝算還是估得很高。畢竟,第五幽蘭快三十,第三如花年紀又還小。這裡頭,就屬嫣紅正是一個女子最懂知心情趣又肉體姿勢盛放豐盛嬌美的完美點上。只要她好好表現,不愁王不看見不選擇她。

而誰都曉得,只要坐上王妻的位置,就等於把新髮門大權拿在手上了。王正在逐漸變老,他的實際年齡看不大出來,皮膚跟形貌還維持得極好,認為他是四、五十歲的人也說得過去。然紅顏姊姊明確說過王再過幾年就要七十了,縱然外表看不出來,唯武藝通神如王終究不能敵過老邁,接下來自然會走入身體衰弱的階段。此乃人生必經之路。沒有人會指望王永遠長保健康長生不老吧。

這些年十二女色轉戰天下,髮門無邊宮如此這般興旺勢大都該歸功於此。是以,在嫣紅的理解裡,這一次與其說是王要選妻,還不如說他是要揀下一任門宮之主。

嫣紅一邊尋思著,一邊還是去至了兩女身前。嫣紅福了一福,「芳菲姊姊,幽蘭姊姊。」她們在嫣紅走近便已噤聲不語。芳菲對妳招手,「嫣紅妹妹也起得早。」第五幽蘭嘴皮抖動,笑容是完美的虛假,「第六妹妹,早晨啊。」

嫣紅讓芳菲輕執起她的手,隨後嫣紅要求自己臉上使力擰開了煞有介事開心的笑顏,「兩位姊姊在說些什麼呢,我方便聽聽嘛。」芳菲姊姊有點為難,眼神漂浮也似地來遊回蕩於嫣紅和第五幽蘭之間。

第五幽蘭饒有興致地想聽聽芳菲怎麼個說法,眼裡有微火也似的惡意。

嫣紅發覺自己看到幽蘭那張嘴臉就想吐,嫣紅不想讓她滿足,且以嫣紅對第一芳菲的認識,若說她要對第五幽蘭說些嫣紅什麼,也實是不符合芳菲一向以來求內部和諧的作風,嫣紅乃刻意岔開話題,「對了,芳菲姊姊喜歡吃鴿蛋粥,對吧,」嫣紅輕輕搖晃芳菲姊姊的手,「我剛剛過來時,看到廚房備餐的早點有這一項呢,」她嬌聲說著。

第五幽蘭的甜媚笑靨一點一滴瓦解,神色轉為鋒利。

嫣紅倒覺得挺有意思的,「幽蘭姊姊呢,要不要一起呢?」嫣紅不想過度冷淡第五幽蘭,免得又落人口實。再說吧,若果嫣紅變成王妻,掌握了新髮門,還是需要第五女色。少了王刀第五套空谷飛花,髮門無邊宮戰力可就缺了一大角,對了,在幽蘭找到繼承者之前,至少得維持住一切平和的假象,該有的表面樣子還是得下點工夫。嫣紅一向很小心這些事。

第一芳菲拍拍嫣紅的手背,「好啊,我們一塊去吧,幽蘭妹妹妳也來,對嗎?」第五幽蘭嘴角再度狠狠燒起媚極了的甜笑,「就是不曉得有沒有我愛吃的翠衣菜哩?」

嫣紅立即聽得心頭火起,誰不知翠衣菜是王聽說她愛食,特意囑咐人從南方每十日運來讓她嚐鮮的當地特產。哼哼,她倒要瞧瞧第五幽蘭的這項吃福能維繫到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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