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讀《向光植物》在《聯合報:聯合副刊》1050730

                   沈默/寫

 

走過黑暗。漫漫長夜。無止境的冰冷傷痛苦楚。有人從灰暗的那一邊回來。回到這個有光源的地方。輕聲細語說話。說出一個明明混亂但又何其乾淨美好的故事。不止是愛情。還有友情、親情。以及人們如何面對自身作為異類與世界搏鬥的事實。《向光植物》寫:「……只剩我還站在世界的邊緣,我用盡所有的力氣,把她們往美好世界的懷抱推。……我只想要活著,要活下去,我會撐過去,我會把自己修補完畢。

不像整個世紀的雨季集中起來滂沱下著最終溶解掉自己的葉青,還能活著的李屏瑤懂得光的必要,懂得像固體,懂得活著像植物。她穿行過暗夜中的荒野,把所經驗搖搖晃晃的世界寫了出來。站在並不安全的距離說著危險致命的過往。她凝視深淵,但不被深淵吞食。葉青走了。李屏瑤還活著。走的人比較辛苦?還是活下來面對一切劫難的人辛苦呢?

在辨識自我與他者中戮力以赴無論是傷感抑或怒氣都凶猛剽悍的《瀕危動物》騷夏如斯告白:「我試著穿戴正確的自己 一套合宜赴約的服裝……今天可以是性別的模糊 像一張濕透的紙……」以及「一頭栽到妳的身體裡面,所以我知道,我身上所有開孔的地方都非常害怕妳,但也非常思念妳。

騷夏的動物凶猛與島國女同聖經製造者邱妙津筆下的鱷魚神似(所有的愛與傷害的姿勢或許都殊途同歸),有著對世界劇力萬鈞的暴烈對抗。不愛者,毋寧死。但李屏瑤語調是感傷、溫暖且充滿細微的呵護,宛如照養植物,每一節開頭幾乎都夾帶一小段的論述或自問自答,從眼前所思所想出發,然後兜轉回到昔日,啟動記憶的磁碟重組工程。這並非意味李屏瑤待心靈如發芽植物的寫法不強烈深刻不死生掙扎──

正如Ursula K. Le Guin《世界誕生之日 諸物語》太初有寫:「……無論你如何努力地文明化,身體還是保有野生、野蠻,或天然的狀態。它必須保持自身的動物性運作,否則就會死去。身體不可能被全然馴服,全然控制。即使是植物也是這樣的。……無論你如何竭盡所能地操縱……植物的狀態無法得以全然預知……

李屏瑤的書寫格調看似無害親和,實際上其中性別意識與生命嚮往仍舊血跡斑斑,一如她寫的:「母親真是地表上最強大的生物,當世界對妳沒來由殘酷的時候,她仍舊能溫柔對妳;有時候也必須要有殘酷的存在,才能激發出溫柔。

電影《超級選秀日》Kevin Costner飾演的球隊管理者說人不可能停止時間,但偉大的人可以讓時間變慢。我倒不覺得只有偉大的人可以,我比較相信的是:人願意真誠地去凝望時間深處所經歷種種個人、集體歷史,時間就會變慢。時間的速度從來都不一致固定。時間是有彈性的,時間是奇妙的液體。

《向光植物》就是一本讓時間變慢的小說。頭也不回流逝、照理來說殘酷無雙的時間忽然變得溫柔。懷舊風熾烈的此時此刻,李屏瑤立足現在款款情深回過頭去看,不是對共同記憶的消費,而是依依不捨但又終於要告別的再現。「我覺得懂了,《LEON》裡的殺手要一直帶著盆栽的事。人就是會有一些放不下的東西,這樣也蠻好的。」她讓每天死去一點點的時光復活成文字,不耽溺不過度抒情主義。她是眺望昔日的未來者。她是發光體。

而光源不在遠方。光源在這裡。在人們的裡面。在自己的裡面。《向光植物》宛如靜靜的光合作用,是一種長久的愛情修補術,是對人生亂數的重新排列整合,是李屏瑤用盡全力抵抗殘酷才得以激發的溫柔本事。

讀到小說最後的對話(像日劇常見的場景),「妳回來了。」、「我回來了。」心頭自然而然湧起一片深沉寧靜之海,彷彿集結無數滄桑苦痛的浪頭。噢,你也在這裡嗎?是了,原來你在這裡。原來我們都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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