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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謙《豐饒的陰影》

                 沈默/寫

 

  在《武俠故事》之前,一開始是《明日武俠電子報》──

  我是在2012年四月正式接手《明武報》(128期)主編,截至2016年四月中旬(336期)被莫名滅掉,大概也做了四年餘的時光,若要說這期間有什麼我覺得是辦《明武報》的大收大穫,恐怕還是從微武俠(小說)開始,到一行武俠、詩歌改寫武俠、經典文本重寫武俠、文本覆寫武俠乃至於由奇魯主辦的黃金之心.抒情武俠等等一系列的武俠主題徵稿活動所引發的連鎖效應。

  這些武俠徵稿吸引了為數不少的極短篇書寫者、詩人、小說家、散文家投入競技,所誕生的作品,耀眼華麗,教我狂喜震慄。有時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來稿的書寫者們,區區幾千塊獎金就換來驚奇之作,《明武報》與我實在是太佔便宜了。

  實話說,截至當前為止,武俠小說一直是被目為不入流的東西。對一般讀者乃至搞嚴肅文學的人來說,武俠不過是娛樂,其效用約等同眼下綜藝節目、偶像戲劇諸如此類。看來消遣可以,但不必要當真,沒有理由會認真。

  此一集體性刻板認定不免讓我想起Alice Munro的短篇小說〈自由基〉裡寫的:「……她不喜歡聽人用『消遣』這詞形容小說,搞不好還跟人認真爭論過,說現實生活才是消遣。這觀念太重要了,去吵它反嫌多餘。

  但話說回來了,仔細想想,也沒什麼好怪的,畢竟武俠人也鮮少把武俠絕對專注地當一回事,努力開拓武俠小說可能性,敢於將之推進到更深更少人問津的神祕曠野裡,視武俠為生命志業,又怎麼能責斥遑論圈外人、陌生人蔑視至此。

  作為武俠人的自覺與自豪,終究是非常希罕非常少見的。

  但風風火火搞【武俠,非你不可】系列徵稿活動之際,真是有一種黃金體驗般的滋味啊。那時節,手頭上收到的稿子,質量都令人興奮,得獎作者群計有春花、奇魯、葉光、秋山澪、魯愚、林夢媧maustudy、夜少爺、魯諾、eL、湛靈、秋山澪、李泓泊、隱心、寂然、稘玉、煙墨、鐵半生、艾德加、陳子謙、若耶、阿米、紫水晶、空澗飛湍、小覓、鐘逸群、羽眠、倩兮、喵嘎、雲明、賴唯之、蘇煬、空澗飛湍、阿水、秋庭紫、路西雅、尋雲、許赫等,委實星光熠熠。

  且不止如此啊,以一個小小網路電子報規模所舉辦的徵文比賽,尚有機會與實體出刊物如《消防栓小說報》、《字花》、《聯合報:聯合副刊》等合作,著實有幸已極。

  其中,提供多個豔驚四座作品的得獎者陳子謙原是早期《字花》編輯,以散文描寫與詩評著稱,在參與徵稿之前,便已出版了散文集《怪物描寫》。我與子謙素未謀面(如同另一微武俠得獎者澳門小說家寂然一般,都是在網路有所交會),子謙在職《字花》時,曾經數度力主刊登我的作品,特別是武俠短篇,這種跨界辨識的魄力很教我欽佩。而今年他繳出了第一本詩集《豐饒的陰影》,分有三輯:「豐饒的陰影」、「陰影邊陲」、「雲隙光」,且另收錄了「外篇:劍光」──

  劍光篇即是他在《明武報》時期展開的一系列武俠詩寫作,他在後記自言:「……古龍、台灣武俠小說家沈默和《明日武俠電子報》,則令我在成年後初窺武俠的詩意,劍的靈光。

  讀到這幾行字,心中升起滿足感,這幾年白工也似地編報寫評終於有了實質的回饋,居然有人這樣看重,由衷感謝。彼時徵文時,我自己也確實有一蒐集來稿做成實體書的計畫,只是後來一路歷經溫武結束與明日工作室出版部收場,終究力有未逮。而今,陳子謙以詩集完成我對微武俠的寄望(我總想著有沒有可能為武俠開發更多表現的形式、手法與結構,乃至於特殊體例)。武俠或許是花招,但我深信當有人(如我)願意把花招專心致志地當作生命相關的事去做,它就不會只是花招,它會比花招多出更多自身的衍生與變體,直至大巧若拙的發生。

  另外,必須說的是,子謙的這本《豐饒的陰影》彷若鏡子,顯現出當前島國詩歌兩種主流聲線的聚焦與對照,一方面他回應詩歌當代白話運動的衛生紙風格,致力直白靈活的語言描寫,但另一方面他又深悉詩歌不止如此,也不當只有新聞價值──如偉大的中文詩人零雨所說:「詩不能像新聞報導一樣負責記錄就好,詩必須思索的是如何突破新聞般的紀錄。」──是以,陳子謙走在兩者之間,深入世俗與高深的的縫隙裡,一邊關注著社會現實議題,一邊也並不欠缺對詩歌更多深沉的認識與探索。

  其實呢,單單詩集目錄就可以看見陳子謙的巧思與自覺,有影有光,恰為相對,且前面兩輯與影相干的都是較長的詩,後面兩輯有光的最少兩行、最多也不過八行──先有影,才有光,陰影是龐大全面的,而光是微小的,是少的,是必須用勁使力於現實萬物以後才偶然乍現的光。子謙的弦外之意、對人類生活的觀照與理解自是明明白白的。

  關於《豐饒的陰影》詩歌能力,我已另寫一篇詩評去談。我在這裡主要想探討的是「外篇:劍光」的九首詩,可以視為武俠詩,但又是微武俠小說的演化,是詩與武俠兩條鴻溝之間的美麗光影變化,在極有限的字數行列裡,翻變出無窮招式,主要分為三種,一是小說裡的招式如〈靈蛇拳〉、〈沖靈劍法〉、〈赤練神掌〉,另一則是由詩歌改寫而得如〈嘍囉乙〉(改自夏宇〈歹徒甲〉)、〈江湖〉(管管〈荷〉)、〈摧心掌〉(劉芷韻〈心的全部〉),最後是運用武器刀劍性質發衍的〈進化論〉、〈同理心〉──

  〈沖靈劍法〉寫:「讓劍尖都碰上另一個我吧/像ET好奇的手指/交出靈魂的火/又偷偷地,收回來」,將《笑傲江湖》裡令狐沖、岳靈珊合創的劍法活性化了,既道出其天真情愛隱喻,但同時又深沉地講出兩人之間的無愛而返。

  〈嘍囉乙〉則是把夏宇寫的「但他實在是個好人/只不過寫了一些壞詩」裡頭的詩替換為功夫,他為嘍囉甲乙丙丁一同死於第四十九頁的同一行遺憾,惋惜於他們的不及辯解,將原詩講的繼續寫壞詩、「那是他道歉的方式」,乾坤大挪移為「作者來不及交代他們平日如何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啊,大家都來不及道歉了,對不起。」有巧意,且深刻哀傷。

  而最值得玩味的是〈同理心〉:「刀是慈悲的/愛哭/從眾生的傷口」以及〈進化論〉:「最後的劍/都收進脊椎裡了/有時就像刺客/有時只是內傷」,剛好一刀一劍,且一放一收,陳子謙透過兩種兵器,細膩如神滑過水面一般地點出傷害的普遍之在,還有各自的主題:前者是將刀剖開人體時所沾附之血描繪出,於是這把詩人之刀也就有了與傷者同步的可能,也就有了慈悲;後者則把劍與脊椎的造形對齊來看,並將收劍於背的意象更內化,進而指出所謂進化論往往是一體兩面,內外皆刃(劍是雙邊開鋒),它所朝向的地方未必更美好,反倒是種下傷根在內部。

  在李仲軒的《逝去的武林》(徐皓峰撰文)裡講形意拳練法──奇怪的是我怎麼讀,都覺得那裡頭是講詩意,是跋涉於武俠的武學境界(武俠跟武術是兩回事,兩種截然不同領域,且莫搞混了),是我在現實日常裡所察覺的無所不在的武俠的眼睛,它一點都不武術的(一般來說現代人對武術的理解不外乎是說氣道勁的運動,說起來這也是一樣的理,就像出了文學的圈子,說什麼是對人類總體認識乃至於宇宙洪荒之力的完整了解云云的文學,對大多數人來說一點屁用也無),是了,有時候足夠的堅信會製造出足夠的真實性,在個別的專屬場域裡。

  譬如李仲軒說:「形意拳古有『入象』之說。入象,便是化腦子。到時候,各種感覺都會有的。碰著甚麼,就出甚麼功夫,見識了這個東西,你就有了這個東西……分不清,超出了身體的範圍。恍然,跟常人的感覺不同,那時候出拳就不是出拳了,覺得兩臂下的空氣能托著胳膊前進,沒有了肌肉感;兩個胯骨頭,能牽動天地;一溜達,萬事萬物乖乖地跟著……/這都是走火入魔,腦子迷了。但練拳一定得走火入魔,先入了魔境再說。有了恍然,處理恍然,是習武的關口,要憑個人聰明了。……把魔境的好處全得了,所有甜頭都吃了,也就沒有了魔境。……

  我以為,子謙的詩功夫也走過了魔境入象的恍然狀態,他不只是化腦子而已,他該是連魔境都化掉了(是成功融會貫通諸多他者的北溟神功,而不是會傷及己身的吸星大法),於是他可以走火,走在火宅之界上,目擊現實社會的種種悲傷憤怒無能,也能入魔,深入到魔性領域裡,翻掘出詩歌的獨特神聖感,是故,他在〈象徵與真實〉寫著:「神總是假的神像卻是真實/僵硬的手臂永不垂下/無光的火把等待長滿象徵/留下的人啊比詩的字數更少/少得每一個 都像是真的」。

  或確是如此的,詩人總是假的,而詩是真實的。詩比詩人更真實。而詩是無盡的功夫,自有其天開地闊六合八荒之威,但它要練來,從日常練,從非詩歌的領域練,從人的裡面練,從天地練,從練詩到煉詩,將詩煉出一股神氣,煉成道藝,就像李仲軒老人所信仰的形意拳術一樣,「六部,就是上下左右前後。練形意拳的劍法,可不只是一根劍呀!方方面面都要有東西的!形意拳的劍法刀法都用尖,但並不只是一個尖。形意拳又叫六合拳,六合就是四圍上下。還要練出隱藏的劍尖,一遇非常,可以八面出鋒。/練拳也是要四面八方地練……

  何止是一根劍、一個尖,詩是無盡之劍,是用尖於無盡之間。武俠不也是嗎,武俠在當代,看似再無用武之時,但其實是用武於無用之地,一遇日常,可八面出鋒。武俠在非常裡,武俠也在日常裡。詩亦是同樣道理。所以,陳子謙從當代香港的眾影喧嘩裡讀出豐饒的意味,從武俠讀出詩意無所不有,從詩裡目擊武俠無所不在。身為武俠人如我,對重新定義詩與武俠隱匿密切關係的陳子謙,感到敬佩,並隱約有一同體共生之感。

 

 

  本文同步發表於《武俠故事》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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