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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翎《劍海鷹揚》

                 沈默/寫

  讀過司馬翎經典傳奇武俠夢幻逸品《劍海鷹揚》的人,很難不想到後來的黃易,尤其是他在九零年代掀起武俠輝煌時期的《覆雨翻雲》,主要是人物、背景、決鬥、江湖爭霸和武學的設定多有雷同,前者有普陀山聽潮閣的劍后秦霜波,後者則有慈航靜齋的秦夢瑤仙子,前者有獨尊山莊的嚴無畏,後者有魔師宮的魔師龐斑,前者有由疏勒國師率領的異邦人聯軍,後者也有方夜羽、里赤媚的外族集團,前者有刀君羅廷玉,後者也有個以鷹刀君臨的韓柏,前者有魅劍,後者也有魅影劍派,而羅廷玉與秦霜波的愛情對決賭約(看誰能夠先證無上武道),與秦夢瑤、韓柏的道胎、魔種勝負實在干連頗大,眼下還在進行式的【盛唐三部曲】裡也有一名女劍客端木菱,名字跟《劍海鷹揚》裡的女智者端木芙何其相似,對了,玉女宗无暇的招式叫纖手馭龍,司馬翎也有一部《纖手馭龍》,乃至擅長十八般武器的居木宗接連用了五種兵器與持劍的秦霜波對決,不也很像專注於劍的浪翻雲跟天下武器皆能用之千變萬化赤尊信的對壘嗎,更不用說黃易時時刻刻念著的武道,司馬翎壓根兒直接有一本名為《武道》的小說,乃至於黃易總是強調高手動手時的心戰,早在司馬翎筆下便已完熟發展了。

  當然了,黃易自有他的新時代敷演,有所詮釋與發明,比如作為武學核心的道心種魔大法、破碎虛空等等,並不只是單純地抄襲司馬翎的武俠學,黃易比較是站在前人的基礎重新發揮、想像、定義與改寫,就像溫瑞安從古龍(其實古龍強調的氣勢,雖與日本劍客小說有淵源,但恐怕也跟司馬翎也脫不了關係)那裡繼承大散文口吻與抒情詩筆法,又予以強化一樣,黃易也不僅僅是將司馬翎的武道精神還魂到當代而已,他確有新穎的延續性思維。

  比如,最明顯的一點,有大志氣,「她忽然興起了與定數命運抗爭的念頭,……因為她畢竟找到一個最高的敵手,那就是『命運』。這個敵手並非單憑武功,或是單憑智慧就可以與它對抗的,必須智慧、武功與意志一齊運用,而這三者都須得是舉世無匹之人,方能談得到跟命運抗爭。」的秦霜波,並沒有真正地做出如何精深壯大之對抗,實際上她最後仍是嫁給羅廷玉,只因「假如我不嫁給你,我將為了相思而永遠不能達到『劍后』的境界。……我能在名份上成為你的妻子,從此心事全無,相信必能成為真正的劍后。

  然則,黃易筆下的人物,包含與韓柏道胎魔種共融劍心通明的秦夢瑤、攔江一戰電光中消逝的龐斑、還有山嶺上望月思念亡妻自此無蹤的浪翻雲,甚或是此前《破碎虛空》的無上宗師令東來、騎白馬凌空而去的傳鷹,其後《邊荒傳說》的燕飛、邪帝向雨田、孫恩,與及【盛唐三部曲】的則天女皇帝武曌,都有著更明確的對人情世界的破解,黃易以神祕學的高度想像破碎虛空推進了司馬翎武道的上限。

  而司馬翎開創的武道之路,其最高成就,無疑是將人的追尋擴張到最極限。

  追尋是一件充滿詩意的工作。尤其是當你奮盡所有的心力去追尋無有之物(特別是看似沒有用處、不可企及的東西),總是能夠感覺到詩意的爛漫,以及詩的流動感。

  而詩是縫隙。詩總在各種縫隙裡,若隱若現。

  詩是追尋。詩是一種與日常的搏鬥。詩是跟所有順理成章之念理所當然之見的搏鬥。詩是跟庸俗的搏鬥。詩是跟無想像力的平面世界的搏鬥。而追尋與搏鬥都有著詩意。

  追尋的本身就是詩歌。

  關於追尋,最能夠顯現出人的材質,人的內容與狀態。

  俠是追尋者,追尋著更高的普世價值與共體觀點。

  俠也是詩,俠是人間生活裡,試著在夾縫裡找詩的壯舉。

  司馬翎的武學立論,本質上就是詩,其武道與詩無異。

  喬治.桑在寫給福婁拜的書信裡寫道:「……我們不過是凡人,這才是重點。在每個故事、每個事實的核心,我們都在尋求『人』本身。……您又開始讀莎士比亞,這是相當正確的。莎翁揭示了人們與外在事件的搏鬥過程,請注意一點:藉由他筆下的人們,事件最後不管如何都會被克服。人們會擊敗困阻,或是和它們一起同歸於盡。

  見諸司馬翎小說,誠然如此,從開卷的翠華城之滅到羅廷玉得寶刀、悟刀法,秦霜波橫空出世,神祕女子端木芙才智驚天翻手雲覆手雨,後來獨尊山莊盛極而衰,嚴無畏所種之罪因所換獲之惡果,在在都是搏鬥,且司馬翎心念所指,無不是對人的理解與摸索。司馬翎對人的外在行動與心理反應,充滿著更多刻畫的細節與及思維。他吞吐著人的內部情節,企圖揭露人性更多更深。

  司馬翎非常擅長細膩的思辨以及人性知解解構面向,譬如端木芙說:「他是佛門弟子,僅僅好人是不夠的。……然而好人只不過是有良心或是性情和善,通達人情而已。假如有些事是他的師父吩咐,甚至是他們的方丈下令,他若然只是好人,就不會尋根究底去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反正依令行事,與他的良心全無抵觸。但假如是有道高僧,可就不一樣了!他一定先查究這個命令的來龍去脈,把內情弄清楚,即或弄不清楚內情,然而只要此令與他的信仰有所衝突違背,他就決不肯為,寧可接受任何處罰……」又或者嚴無畏面對兒子孟憶俠誠實的自白:「……越是風雲叱咤,手段狠毒之人,就越是護短,也可以說是自私吧,這個答覆你明白了沒有?我的意思說不會加害你們,反而那些正直無私,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還重之人,方會發生『大義滅親』之事。

  究竟什麼是好人?什麼又是壞人?這些界線真的是絕對的嗎?司馬翎自有其真實的滿心困惑和綿密的索想。他透過武當掌門之口論述著刀君劍后魔刀魅劍的武學至理(也間接提示了招法與人性的密切結合):「……武學之道,除非是用邪法祭煉而成的惡毒功夫,不然的話,一概沒有正邪之分。但問題在於這武功的路數上面,假如是專門以蹈險行奇為能事的功夫,則先天上已有了某種限制,正人君子決計不能修習到無上境界。換言之,一種蘊含有奇異、狡詐、惡毒、殘忍、詭譎等性質的武功,必須是具有這等天性之人,方可深得三味,發揮這些特質。因此之故,大凡是奸惡邪怪之人,多半是煉成這種路子的功夫。因此世人都是這等功夫為邪派家數。……諸如小姐所舉的魔刀和魅劍,應是刀、劍兩道中以至奇至險而臻絕頂境界的技藝,本身絕無正邪之分。刀君、劍后所走的路子,也不是沒有奇奧險辣的招式,而是在氣勢上,必須具有浩然坦蕩的修養,光明磊落的風度。因此之故,看將起來,便使人感到正邪有別了。」其實同樣是對好壞正邪善良罪惡的多向性思索。

  對意念觀點的深入翻轉,是司馬翎的拿手好戲,例如臥底正道的宗旋說:「假如端木小姐不是遭此奇禍大難,她可會像今日這般震驚天下麼?」秦霜波這般回應:「她如非有此等身世遭遇,只怕終是平平凡凡過了一生。她的才智,誠然非常人所及,但沒有機會給她發揮,亦是徒然。」此皆可見到司馬翎對人性展開天思地索的優異本事,此一能耐也在七零年代的古龍小說裡獲得全面復甦。

  而司馬翎殆無疑義地以武道追尋著人性裡最幽微難解不可言說的部分。那是他的詩,也是他充滿神聖性的搏鬥。像是要找回失落的名字一樣(《神隱少女》?),他深入絕地,探索著那些人性黑暗邊緣。而顯露往往是險路。司馬翎對人的解讀翻讀,無一不是對人心之謎的解析。雖則有時太過講究詞語針鋒相對,執著於分個高下,而喪失探究的能力,淪落為單純的你來我往對招拆解。但至少司馬翎是有自覺的,試圖用更龐大的事物去定義武俠,而不僅僅是砍殺劈鬥層級而已。

  對於無上武道的追尋,乃成為司馬翎武俠最獨特也最繁花盛開的美麗境界。

  賴香吟在《其後》痛苦迷疑自剖著:「對地下鐵事件投與共感,想必是令受害者憤恨氣結的事,但那些日子,我確實對自己共感於信徒的說法感到無所適從,內抑、孤獨、靜謐而強大的激情,對我而言的確有其吸引力,然而,這整個事件猛烈敲下的一槌正是,強烈的追尋也可能並生邪魔。我正目睹了一個因心靈之信而遍體鱗傷的人,五月完全讓心靈結束了她自己,地下鐵事件宛若一場預言,拷問著我的腦子:心之能量可以無上限使用嗎?如果答案是NO,那一直以來我相信的豈非玩笑一場?如果答案不是NO,那麼,到底還有多少注意事項?到底還要鍛鍊到何等堅強?

  人總是在追尋著無上境界,透過各種形式。無上境界是一種強烈的經驗,其實何嘗是武俠而已,在更多其他領域不也追逐著這個嗎,藝術如此,電影這般,宗教亦然啊。神聖與邪魔其實是無上境界的面目變換。

  賴香吟筆下的五月是她所親密接觸過已成女同經典的鱷魚小說家,是終究被自己心中的邪魔導引向毀滅的純淨之人。以武俠來看,她因小說與藝術(宛如劍道)昇華到最高,但同時也召喚了人生所無法等閒承受的絕對之輕(魔鬼),意圖突破人生(執迷於無上境界)。村上春樹大轉彎也似的從個體精神場域逼視日本社會集體屠殺悲劇的《地下鐵事件》,不也是在索探人心的聖潔與癲狂嗎?

  司馬翎所企圖的,不只是武藝第一天下無雙而已。司馬翎拓展的是人無盡的可能,是無上,是在天下之上,是在天地萬物之上,是在宇宙裡。武道轉借著他對人生如牢似籠的遺憾結論,與及對其超越的隱喻意思。司馬翎的出色角色確實都是些運用心之能量鍛鍊的人種。而秦霜波、羅廷玉與嚴無畏或在本質上是極為相仿的,也因此,更顯得殊途同歸,一個不慎就是殺人如魔在所難免啊。

  《劍海鷹揚》最複雜的角色理應是被命令成為正道名俠的嚴無畏之徒宗旋,此人雖是陰謀人物,暗藏禍心,但又頗有光明之心,司馬翎這麼寫,「宗旋突然陷入沉思之中,他竟是無端端想到,獨尊山莊毀了翠華城之後,威鎮天下數載,可是事實上並非如他所想,天下間之人,多是驚畏而非敬仰,難道說強者也得服從正邪之道的定律麼?他所想的是屬於哲學的問題,牽涉及道德價值,但假如他是天性邪惡之人,自然永遠不會想到這些問題了。

  也就是這樣一個臥底者,但心思裡仍有一份明亮的人(顯而易見,司馬翎正透過此一角色研磨神魔同體正邪不分的論證),牽引出一段多年的往事,將嚴無畏一怒為紅顏,為了姚小丹(自然也還有為了自己的霸業),決心毀滅翠華城,種種的,都暴露出來,且宗旋所帶回的嚴無畏之子孟憶俠,致使霸道無雙的嚴無畏產生迷惑:「他回想起前情,又想到將來,無限痛苦,湧上了心頭。他這一輩子早已決定不娶妻,也不生兒子。這是他之所以膽敢殺人無忌,積惡如山之故。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他忽然有了兒子,而這個唯一的兒子,竟是被他自己弄成殘廢,這是不是『惡有惡報』呢?

  最終,孟憶俠與姚小丹的齊齊現身(似偶然又必然的),使嚴無畏生惹出埋葬已久的人性反應,也因而毀掉了強大無匹的嚴無畏,「也許是我這三年的養傷,使我心腸變軟。而我也在想,任是蓋世英雄,也敵不過歲月和命運這兩大對手。為師多年以來,事事順手,那是運氣在我這邊,而且,瞻望前途,年富力強,縱然失敗,還可捲土重來。可是,如今運氣已失,又復年老位尊,一旦挫跌,就沒有時間從頭攀爬了!此所以古往今來,多少叱咤風雲,赫赫當世之士,後來忽然頹敗,便沉淪到底,莫之能興的道理。」獨尊山莊終是覆亡,再起不能。

  司馬翎的武道追求到頭來仍是不及基本人性,仍是回到人的七情六欲裡,進行完成,由秦霜波的嫁作人婦,乃至於嚴無畏的敗不可興,都有這個意味。那麼,他的無上境界心之能量也是不能無上限使用的了。

  正因為如此,司馬翎或比動輒破空而去如夢似幻的黃易更多了一點教我深哀沉憫的念想。私以為,司馬翎最感興趣的,仍是人的本身,是人在人世裡的掙扎,是人面對龐大的真實反應,是人試著對抗命運但終究不得不臣服失敗的悲劇。

  這樣不可為而為不可用而用,恰恰是詩意的,恰恰是武俠的核心精髓。

  此外,司馬翎經常會調度某些微小細節,來印證人終究是人,終究捨離不了平凡,比如他寫人物動身決鬥前還要小便之事,大發議論:「……許多人心中一緊張,小則流汗,大則內急,你動身前竟要先行小便,可見得一定是內心緊張所致。」比如他寫器具、書畫、版本等雜學,也是普世之物,什麼深紅色花者有冠群芳、盡天工、賽秀芳、醉嬌紅,什麼花乳石印、金蟾蜍硯滴、大邑瓷盌,什麼外雲龍荷花魚耍娃娃篆福壽庸寧字回回花海獸獅子滾繡毯裡雲鶴一把蓮萱草花如意雲盌、萬古長春四季海來朝面龍四季花人物故事盒、等等的,俱是有模有樣,讓人看見其博物通曉狀態,要落在現在,司馬翎大抵就是古董估價節目的某某教授吧。

  而關於愛的發生,更是司馬翎武俠裡詭麗奇譎的部分,不止主要人物的情愛轇轕(羅廷玉和端木芙為了復仇,秦霜波求無上劍道,三人各有自己的追索,但又深陷情思愛意之中),其他諸如蓮姬與文達、宗旋與楊燕,甚至是大魔頭嚴無畏也有一份不可忘懷之舊情(且間接引向他的失敗),其中最教人驚怪的是司馬翎花了大篇幅去描寫異族蓮姬與中原狂士文達的突如生死之愛──

  此對男女的鍾情一瞬間,有教人難解的不合理部分,但姑且不論兩人如何可能在一時片刻裡就燃燒成至死無悔的情火,這裡只探討兩位配角追尋愛情純淨高度與強度,特別是蓮姬面對獨尊山莊方面的勸解,只要他們退隱,就無須喪命當場云云,而蓮姬竟是這麼答覆的,「……我覺得還是不能輕易答應他們,因為第一點,此事會使你感到屈辱和負疚,就算你密藏心中,我也知道必會如此……這一次他屈服之後,將來他不難在為我或孩子而屈服,去做違背他良心之事……

  這裡有一種對愛的最高要求,像是法則一般的東西。後來的武俠人喬靖夫寫《武道狂之詩》也常有類似的想法,人生所追求的如詩如歌的武道至境或是正義抱負,絕不放棄,萬萬不能陷入自甘平庸,凡此。

  蓮姬還講到,「……但我的看法是與其一片空白,全無所有。倒不如有個人可以追思想念,那怕是鏡花水月,終屬泡影,也是好的。」這恐怕是司馬翎將愛的完成拉向無上境界的一種極致期許。而文達終究死於獨尊山莊的圍剿,沒有苦盡甘來,終究他與蓮姬之愛只是泡影(開花結果的總是主角們)。可我卻老覺得這個猛然遽然赫然出現的愛情插曲,才是司馬翎深以為然的最高之愛,才是他非寫不可的真正核心。

  蓮姬說:「如若活在沒有愛情,也沒有夢幻的世界上,那是何等悲慘啊!

  是了,愛跟武道一樣,都是追尋,而追尋是一種堅實的信念,一種隱隱成形的信仰,一種執著於絕對領域的無盡探究。武道和愛是難分難解的,或說愛就是武道,反之亦然。司馬翎不只是令武學上升到道藝的層級,連愛也是。他筆下的情愛和武道,都是世界最好最美的夢幻地帶。也難怪他的後繼者黃易會在民風相對來說開放許多的九零年代裡,發展出道胎魔種相爭到相融的神奇情色隱喻,乃至於浪翻雲唯能極於情,故能極於劍的演繹了。

  馬奎斯的《愛在瘟疫蔓延時》(另譯:《霍亂時期的愛情》)裡有一段對愛情非常迷離教我難忘的描述:「……她還喜歡把疲乏奉獻給對詩歌的崇拜。……她朗誦成癖,有時在倒鳳顛鸞那一刻還在繼續叫喊著朗誦。……哪種狀態可能是所謂愛情,到底是在那張巨大的床上呢,還是在禮拜日的寧靜下午?薩拉.諾麗埃佳以一個淺顯的理由使他心安理得:不穿衣服所做的事情都是愛情。她說:『心靈的愛情在腰部以上,肉體的愛情在腰部往下。』薩拉.諾麗埃佳覺得這個定義適用於那首叫做不同的愛情的詩。……

  愛情與詩,一邊做愛,一邊朗誦著詩,愛與詩都是潮濕的,這是馬奎斯對愛情小說的新定義。但仔細一想,似乎也是司馬翎對武俠小說的潛定義,雖然很隱微的、不好辨識的。但愛的完成確實是詩,那自是司馬翎小說裡的無上境界之一。到了八零年代,古龍繼承者溫瑞安寫《刀叢裡的詩》,則是直接掀翻大規模詩意,不暗著來,而是明明白白地透過宋嫂(謝夢真)、嚴笑花、冰三家等女子的意識流(大篇幅心理獨白),抒情詩流動一樣的,寫愛,寫武俠。

  二十一世紀,我寫給夢媧的《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2012年出版),是一部武俠,也是一本大情書,小說雙線人物的思念,無一不是當時我對夢媧的思念,狂悲狂喜至歡至痛,一切純淨神聖與情色亂魔都是關於她,關於愛的可能。

  馬奎斯又寫:「世界上沒有比愛更艱難的事情了。

  是啊,沒有比愛更艱難的了。愛是正義,愛也是邪惡,愛是跨越孤寂星河的宇宙援救,愛也是萬劫不復全面滅亡。《愛在瘟疫蔓延時》實在是一本巨大的愛情小說,探索的不止是愛情小說,而是經由一對錯過了五十幾年的男女(費爾米納與阿里薩),在臨老後,如何克服愛的陳腐老舊,如何在時間長河裡仍舊不衰不減,甚至是「阿里薩早在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個日日夜夜之前就準備好了答案。/『永生永世!』他說。」,去摸索愛的無所不能。而這不都是司馬翎無上境界的體現嗎?

  談論愛如何艱難是詩,敘述武俠如何艱難也是詩。

  司馬翎實在是武俠人裡最被忽略的那一個,即使黃易師承司馬翎,將司馬翎的愛與武道之學發揮得淋漓盡致,但終究黃易是黃易,司馬翎還是司馬翎,一個在當代允為指標人物,一個卻早已被扔進遺忘深淵,沒有多少人願意回頭去看司馬翎六零年代全盛時期的作品,如《劍海鷹揚》這般傑出的武俠小說,也僅僅有少數人讀過,且還得要去挖寶也似的找二手書方能一睹真跡。

  也許,對武俠人如我來說,世界上沒有比武俠更艱難的事情。

  武俠太短,不過是遺忘。

  當然了,《劍海鷹揚》的問題也不少,雖然比起先前讀《玉鉤斜》好得太多了,但缺漏閃失處還是很像,這裡就不贅述了,只是讀到「莫非是因為我知道她長得不錯,所以有此憐香惜玉之心麼?這未免太那個了吧?」時,我還是很錯愕的,這還真是流行語示範啊,原來在司馬翎所處的六零年代(先甭理會他筆下世界是中國古代)就已經有「太那個」。

  作為當代武俠人,不為名聲利益而寫,必須只為武俠而寫,是我的基本信念。

  以前的前輩們寫武俠,大抵是為了武俠是一門能夠賺錢的行當,跟藝術或文學截然不相干,自然不珍不重不惜不愛,自賤居多,不以為真有什麼價值,講的說的都是通俗(熱賣)和娛樂(一般人講好看不會有別的意思,就是指娛樂)的必然,效用類似於現在的動作爽片,是這樣沒錯吧──你會要求爽片要有什麼收藏價值嗎?就連一心改變大變突變的古龍和溫瑞安,也很難斷捨離於大批讀者們的青睞,敢於獨斷果決走向武俠藝術的深邃之境。

  但我總以為武俠不止如此,武俠的意義、可能與境界遠遠更多、更不可思議。我仍願意期待,在那些感慨武俠沒有什麼可讀的人(這群廣大讀者或也只是在等著有沒有能讀得更爽的作品,而不是認認真真於武俠本身的始末變化吧)以外,還有相信武俠的人──相信武俠能夠進化,相信武俠可以不必像原來的武俠,相信武俠還能夠用嶄新的方法定義自己,相信武俠還能想像自身的未來,相信武俠是詩意,相信武俠是廣大深遠,相信武俠的當代意義。

  而堅持一件無用之事的本身就是意義,就是詩歌,就是武道,就是無上境界。

  同時,那也就是武俠。

 

 

  本文同步發表於《武俠故事》第十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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