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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佛掌.jpg

             沈默/寫

 

  在這樣的武俠蕭衰條微時代,還能夠眼見老武俠有修訂版還魂於世,委實心懷激動。先前電子書系統也陸續推過經典武俠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鄭證因《鷹爪王》、趙煥亭《奇俠精英全傳》、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但大抵都是民初時期,而非島國六、七〇年代武俠全盛時期的作品。而今有對漫畫影視有著巨大後勁影響力的柳殘陽《天佛掌》再問世,實在是難能可貴,應該要趕緊去燒香拜佛。

  有幸受日初邀請,為由梁哈金修訂、日初與Readmoo獨家合作上市的《天佛掌》版本(分兩部《天佛掌 邪神門徒》、《天佛掌 如來八法》,共四集)寫了兩篇推薦序,但仍意猶未盡,總以為這套儼然好萊塢動作爽片、日系格鬥漫畫之前驅的老武俠,雖實在有讓人無法忍受的歇斯底里愛情浮濫語言,然在武打描寫的逼真感,江湖鬥爭的慘烈肅殺,以及武功設計、人物特色型塑等等上,依然有其特異門道,說柳殘陽獨樹一幟,倒也不會過度誇大。

  因重讀《天佛掌》之故,我也順帶耐著性子讀完八〇年代面世、武論尊原作、原哲夫漫畫的《北斗之拳》(手頭上有的是長鴻版,二十一世紀後原哲夫尚繪製了前傳《蒼天之拳》)──對四、五十歲的島國人來說,北斗神拳的肯西諾(另譯:拳四郎)大概就跟《七龍珠》的悟空、《灌籃高手》的櫻木花道、《幽遊白書》的浦飯幽助一樣,很難沒聽過吧。而將《天佛掌》與《北斗之拳》一對比,實在不能不說是結構與觀點方面甚為相似,都是一邊暴力殘酷的打打殺殺(當然了還一定要叫囂撂狠話嗆聲),一邊大玩情感(愛情、友情、親情)的救贖和人性昇華。兩者都是同一個套路打到底,也算是一種本事了。

  肯西諾一個人打遍天下無敵手,男人都尊敬他,女人(包含小女孩)都愛慕他,所有的超級反派最後都會被他擊潰,且大有悔悟,要不從此為正道犧牲,要不就是自死轟轟烈烈,至於那些壞得沒有品格的丑角當然是死得很醜很慘,沒人會在乎,從對抗南斗聖拳(分有南斗六聖拳與南斗五車星)、元斗皇拳(天帝守護者)到北斗硫拳(海彼端的修羅之國)乃至其他零零散散各類拳種,反正就是肯西諾的北斗神拳最威最猛最無雙(而且牽來扯去,最終都是家庭問題,連到了修羅之國,也一樣是兄弟之戰,是有沒有那麼剛好啊,全天下的高手都是至親?)。

  這說起來不也挺像將邪神厲勿邪各種絕學都練上手、怎麼打怎麼贏的火雲邪者姜青?且柳殘陽筆下也有一系列高手譜,六十年前是一邪、雙飛、三絕掌,眼下則有東海尊長離、南荒霸一煞、寒戟、雙鷹、三連劍、金鞭擒鵬掌云云。

  《北斗之拳》我以為最精彩的一段是肯西諾與拳王拉歐的最終對決,特別是肯西諾因為悟通無想轉生的最高境界,所以能夠擊傷拉歐,漫畫裡的論述是如此的,「無想轉生只有背負很深悲傷的人可練成…」、「愚蠢的傢伙!情只會使我的拳法變弱!/不…情會使肯西諾成為最強的男人!能夠了解他人悲傷的人,會將這份悲傷轉化為自己的力量,這是師父告訴我的。

  「目前還不了解愛和悲傷!」的拉歐怎麼應對呢,不意外的,他對尤莉亞下了殺手(當然我們依著作者的思維路線可以明瞭,這裡的尤莉亞之死不會是真的,畢竟她之前也死過,再假死一次也剛剛好而已),於是強橫霸絕的拉歐終於達到無想轉生之境,甚至可以去除身上張揚跋扈的殺氣,不過他仍然敗了,因為肯西諾是這麼想的:「你的心裡只有自己,而我的內心卻掛念著你和尤莉亞。因此就算是獨霸天下的剛拳,也奈何不了我這顆心!!」好了,這就立判境界高下。而被徹底打敗的拉歐甚至最後還雙手摸著肯西諾的頭顱,露出一臉溫情悲愁樣。

  《天佛掌》也有類似的景況,每每姜青一路這邊解決了絕世高手,那邊就感慨殺戮不止血腥不斷,且看姜青與無定飛環廝殺之後,「姜青忽然又問:『李琰玉,想姜某最後再問你一句,不論今昔,在這漫長的歲月中,你是否真的愛過姜某義父?』/無定飛環雙眸中倏射異彩,語聲竟奇異的轉為清朗:『問得好……小輩,老身的確愛過他……呵……在這種光景,這般年歲,談到男女之情,可嫌太晚……也太遲了麼?』/姜青嘴角一陣痙攣,默默無語。/無定飛環驀然身軀一顫,狂笑道:『遲了……遲……遲了……』

  抑或再瞅這一段,姜青大戰之際,旁若無人地談情說愛呢,「全玲玲怯生生的道:『有你在我身邊,我什麼都不怕,我只擔心你……』/姜青淡然一笑道:『放心,玲玲,這種場面固然唬人,但我已見多了,哼!每一次的結果還不是千篇一律?』」/強敵當前,鼓噪喝叱的聲音此起彼落,不絕於耳,但二人卻恍如未聞一般低訴情懷,似入無人之境。」那倒是的,確實情愛與戰鬥的組裝皆是千篇一律(但細節描繪還是有料的),也不知柳殘陽是不是寫悶了,所以乾脆自己爆料算了。

  因此,《天佛掌》何止於對血腥暴力中魔,實際上人物的愛情也是一種著魔狀態。此恰恰是Wilhelm Genazino的《擁有太多愛情的男人》所寫的:「……難道愛情不是童年的一個尾聲──可以不斷重複著夢想,永遠不必離開自己搭起的棲身之處?柳殘陽對愛情與人生的平庸式殘酷,顯然沒有意願表述更多,完全就是虛造出童年尾聲一般的棲身之處,教人無須遠離般的大發長夢。

  《天佛掌》與《北斗之拳》同樣在沒有止限的暴虐酷殺畫面裡講究著情感的溫度,一冷凜,一暖熱,試著從中變幻教人可以一邊醉迷於狂殺亂戮腥風血雨、另一邊又能自圓其說般地敷演人性美麗的節奏。其實這跟吳宇森一直以來真正擅長的槍戰動作片,如《英雄本色》、《FaceOff》相仿,都是殺與情並置,做著混搭調合。而這種兩面作法至今仍舊是市場法則,不滅不倒的,證諸《航海王》、《火影忍者》等的火暢熱銷,不難明白。

  在柳殘陽的江湖中,武力強弱就是唯一的道理,「姜青緩緩地踱了幾步,暗地裡調運了一下體內的真力,他深深的呼吸了幾次,淡然的道:『不錯,姜某並不須要任何解釋,只是姜某欲藉著貴派今日所作行為,來反證出武林名門大派之中,也有罔顧道義,抹煞真理的『英雄』!』他把『英雄』兩字,說得特別沉重,五伏羅漢聞言,不由合目訕然,展平卻在一旁冷笑一聲,道:『姜大俠,是非曲直,自有公論,目前,似乎不是講道理,評公義的時候,手下的強弱,才是真正的黑白。』」天幸他的主角們一個個都強得沒天沒理,否則還有什麼可讀呢?

  最神的還是,包含天佛掌在內的邪神九大絕技,諸如阿難神掌、五大散手、如意三幻、銀月寒星雙環式、並天指、離火玄冰真氣、大尊奪法、魔邪手,此外還有廣寒蹈虛、擾心鏢、烈陽神珠、逼靈一線等,邪神一個人簡直是蓋世絕學大補帖,彷彿全天下最厲害的武技都是他的,他一個人可以打三千三萬個可以抵江湖上的所有門派,猛到沒有極限。

  所以,我們讀到了以金龍奪所使的邪神秘傳大尊奪法(每回用時,都要喊上尊長天、下尊大地、南尊怒海、北尊穆山、至尊為吾等招式名,這會不會有點累啊其實),「淒冷的冬夜,黝黑的天空,在這喝聲始起之際,好似突然掠過一道耀目生輝的閃電,金紅色的光芒刺人眼目,幾乎已看不見周遭的景物,映入眼簾的全是閃亮得彷彿白晝般的金紅色光輝!這是奇蹟麼?這是神異麼?這是幻景麼?不,這只是邪神嫡傳之『大尊奪法』最後,也是最為精絕的一招:『至尊為吾』!/大地像是在剎那間沉淪,萬物亦在同一時刻歸向寂靜,強烈的勁力與金光在黑暗中做出極度的旋迴,擴張,伏龍羅漢的禪杖倏彎又直,『嗡』的一聲,彈向虛無,瘦長的身軀也跟著飛震出尋丈之外!/天佛掌的威力是懾人的,而一招比一招更來得恢宏,姜青在形勢所逼之下,不得不施展出他自下山以來,首度使用的第五招,更且在這威猛得無以復加的天佛掌法第五招之中,配合著邪神嫡傳的『大尊奪法』,其效果之驚人,即使是名傾武林的崑崙派眾多高手傾力抵禦,亦絲毫無法抗衡。

  又或者姜青最常使用的五大散手(掌不刃血、陰冥陽關、屍解八塊、苦海無邊,是的,我們好像只看見四招),姜青接戰寒溪雙矮,屢屢手下留情,二人非但不覺,不知知難而退,出手反而更加狠辣,招招俱向姜青致命之處下手。姜青憤怒了,記起邪神昔日告訴他的話:『為人切記不可濫殺,但是,若別人處心積慮的不利於你時,那麼,你就放開手去幹吧!』/姜青在憤怒中,施出邪神傳給他的五手狠毒的散招之一『掌不刃血』。寒溪二矮功力雖深,卻如何能抵住這驚鬼泣神的絕招。謝竹慘吼一聲,一顆醜惡的頭顱,竟被姜青硬生生的劈飛空中,身首異處!

  多像肯西諾的北斗神拳,單單拳腳功夫就像是鋒銳的兵器,萬劫難擋啊。

  唯《天佛掌》其實最值得關注的,以我自己來說,反倒是醜與美的提點。這很可能是柳殘陽無意識(又或者有自覺但無以討論更多)放入的絕佳命題。從醜少年姜青(「……滿臉黑點疤痕,膚色青紫,醜得人見人怕鬼見愁……」)變俊了,美貌的無定飛環變醜(「那冰冷而生硬的銀色面具碎裂成兩半,露出一張疤痕斑斑,恐怖猙獰的面孔來。那疤痕紅嫩又鮮艷,似蚯蚓般佈滿臉上,殷赤的血縱流五官,一雙眸子泛著死魚也似的黯淡光彩。」)變老了,還有最佳配角非常適應醜的天星麻姑錢素(老是跟在美若天仙的夏蕙後頭,對錢素來說,似乎一點障礙也沒有),彷彿柳殘陽有一些比較接近深刻的念想要表達──

  尤其是姜青的醜而美之變,本來是「他雙手放開,眼中射出怨恨的光芒,想道:『可是,我雖配不上師妹,師父卻不該不顧門規,未經比試,就將下一代掌門人大位,當眾宣佈傳於師弟……他這麼做,難道是對的麼?難道我長得醜陋,就不能接掌怒江派麼?就只能當個下等人麼?』」,而後變為「姜青不由心中一悚,一股隱藏在心扉深處的創痛,又緩緩伸入意念之中,他冷笑著問自己:『這女孩子為什麼會以那微妙的目光看我?哼!假如我依舊是以前那醜陋的模樣,只怕這少女目光中所蘊的神韻,將會大大不同了;她會驚異的瞪著我,然後,又厭惡不屑的轉過身去,心中在罵,那裏來的這個醜鬼,看了就使人嘔心。嘿嘿,這就是女人,千篇一律,自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以《鬥陣俱樂部》聞名於世的Chuck Palahniuk有一本《隱形怪物》,寫的是時裝模特兒女主人翁因為車禍毀容且不能再好好說話了(她的嘴整個消失,「我的臉被鳥吃掉了。」有人看見她的臉,以為她的臉是萬聖節的妖魔鬼怪面具),她喪失了本來擁有的美好一切,於是進入生命的怪奇狂飆,跟著胖大女王布蘭蒂到處跨境招搖撞騙,展開變形記公路之旅,而布蘭蒂對她說,「……『妳還是能夠受到矚目,妳有一雙大胸脯和屁股,只是不能跟其他人說話而已。/她告訴我,人們無法忍受不知道某件事情,尤其是男人,無法忍受不去攀登每一座山、測量每一個場所、替每一件東西標籤、在每一棵樹下撒尿,接著就連一通電話都不再打來。/『戴上面紗之後,妳就成了最大的祕密。』她說。『大多數男人都會搶著要認識妳,有些男人會否認妳是真人,有些則會忽略妳。』

  同樣是內在對醜的心理創傷辯證,Chuck Palahniuk完全油門催足踩到底簡直是衝撞也似的挑釁著人對美醜的固定觀點。幾十年前的柳殘陽做不來這件事,只是點到為止,帶我們隱隱微微間彷彿覷見某種真實人性的困惑迷亂之幽暗層次。

  於是,由鐘樓怪人變成白馬王子的姜青享盡好處,就連中了迷魂香之毒,都有敵對者全家一對女兒搶救,不但取來解藥,甚至願意為排毒拉穢物又嘔吐的姜青洗淨,「姜青傾力將那沉重的眼簾撐開一線,在微弱的燈光下,看見那為他解除衣衫,拭抹穢跡的人,正是全玲玲。青白色的微光,映在全玲玲那秀麗的面龐上,那上面正滲出隱隱香汗,她離著姜青的面孔是如此之近,以至於她呼吸出的陣陣淡香,皆散入姜青鼻管之中。/全玲玲膚體上散發著一股處女特有的芬芳,與姜青全身上下的惡臭相比,直令他羞慚得無地自容。但全玲玲全不避諱這些即使一個俗漢也掩鼻不迭的惡臭,她仔細的為姜青洗擦這些污穢,全身的肌膚與毛孔,她幾乎一個也不放過……/姜青不由在心中暗自嘆息著,他為自己今後的情感選擇,無從取捨。/過了很久一段時間,全玲玲始將全身赤裸的姜青,抱起安放於一個紋理細緻潔白的浴盆中,為他全身洗滌了一遍,更含著滿口清水,親自哺於姜青口中,洗漱他嘴腔內的污物。

  柳殘陽這一段又像是要直指情愛本質──不畏懼戀人之髒汙醜陋百態。唯醜在柳的看法裡顯然是跟愛密切相關之事,無關於醜怪本質的論述。《隱形怪物》毀容女子如「……不論是因為意外或地心引力,所有人最終都會毀容,只是進度快慢的差異罷了。大多數女性都會意識到自己一天天變得更趨於隱形。……」這類真誠深度的想法在《天佛掌》是不可得見的。這無疑是非常可惜的放過。但也是後輩武俠人如我,大可著墨之地。比如說,如果醜俗到一個無天理的錢素偏偏就要愛上姜青,會發生什麼事呢?又或是,姜青對醜女子錢素竟是鬼迷心竅地愛著又如何(好萊塢罐頭電影《情人眼裡出西施/Shallow Hal》、Marvel《惡棍英雄:死侍/Deadpool》抑或日本電影《帥哥西裝》武俠版)?姜青難道不能有自身的獨特品味或堅持嗎?

  後來,我們可以讀見,古龍寫於七〇年代的《碧血洗銀槍》便有意思極了地處理馬如龍對醜女小婉有了深切之情,反倒對其他美女免疫,乃有了愛情的發生從來不是採行固定標準與意識型態判斷的意趣。而當代武俠人裡,對醜最情有獨鍾的黃易,其筆下的浪翻雲是醜漢,寇仲、龍鷹、符太戴上鬼斧神工面具變成醜神醫,不但無礙於行事,反倒如魚得水,《天地明環》卷14乃有「魔門邪帝、邪門原子,各自綻放醜的威力。」之語。

  Umberto Eco所編著的《醜的歷史》有言:「雨果視醜為新美學的典型,他說的醜是醜怪(the groteaque):一件畸形、可怖、可憎的事物,有真理和詩帶進藝術的領域。……但是在雨果,醜怪成一個範疇……這些角色是撒旦式的,美完全消失。如波迪所言,雨果『使美走到盡頭,和醜合一。』」從柳殘陽非深刻自省的美醜之寫,到了後輩武俠人手中所完成的醜之魅力的辯證,確實頗得此味。

  另外,如同美醜的淺嚐而止,聖邪參照也是《天佛掌》頗奇異的地方,別的不說,就講邪神厲勿邪吧,名字是勿邪,千萬不要邪魔,但封號卻又是邪神,萬邪無雙就對了,最有趣的還是,這樣邪到家的人物居然能從西方高僧裡學得天佛掌,從首式佛光初現到第六式佛心一念(後面兩式,柳殘陽沒想出來,倒是電影漫畫延伸出了萬佛朝宗、佛法無邊等招式名),浩大無邊,殺傷力無窮,尤其是對照天佛掌(如來八法)這樣的名謂,與裡頭氾濫也似的魔性殺戮描繪更有一種詭異的反差效果。我老覺得這裡面很有些隱密的意思,可惜的是柳殘陽並沒有說得更多想得更深。殊是遺憾。

  但無論如何,單單是他甚有寫實感的武打畫面就已經是武俠裡的一絕了。柳殘陽畢竟是活在六〇、七〇年代的武俠環境(廉價的消遣)裡,他能夠靠動作殺出一條讓人有所記憶的活路,已經是了不起的了。

 

 

  本文同步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二十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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