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與蛇相遇〉在《2016第七屆蘭陽文學獎得獎作品集》.jpg

          沈眠/寫

 

  母親

 

  「我們互相面對一種生存

   的急迫。呼吸。喘氣」

             ──零雨〈野地系列:14與蛇相遇〉

 

  女嬰即將從妳的深處滑出。妳一個人在產房。白晃晃的產房。世界一直旋轉。此時,所謂的暈眩是純白色的。妳的視覺能力宛若報廢的攝影機。影像重複淡出、淡入,沒完沒了。妳以為自己陷入白色的目盲。近乎永恆的蠻橫之白。

  妳一個人。旁邊誰都沒有。或者說真正重要的人並不在。縱使周邊環繞著醫生和護士,妳還是覺得是一個人,在這裡。孤獨得要死,十分接近死。死亡究竟是什麼?妳真能夠體會嗎?最後的最後,死去的男人會親口告訴妳嗎?

  而妳不知道為何要受難,去生這個根本沒人要的小孩。子宮兇惡一般的收縮,產道激烈擴張,已經四指開了,身體在撕裂、叫喊。而妳用力地保持沉默。妳咬牙,忍耐。妳不叫。不痛,不痛。呼吸,呼吸啊。妳一個人呼吸。

  妳只能依靠自己。只能一個人呼吸。

  以固執而強烈的無聲,應對不仁的世界。妳不僅僅是打戰。妳正進行一場殊死決鬥。這是一場妳的世界大戰。護士們看著妳的目光很詭異,那裡面有著驚嚇成分。她們希望妳喊出來,像一般的產婦,好讓她們安心。

  但妳不願意。妳,不,願,意。妳緊緊閉著嘴,聽著她們的指示,呼吸,出力,再呼吸,再出力。妳感覺妳男人留在裡面的東西就要流出去了。但妳多麼想把它留下來。別走啊,別走。

  黑暗的東西,別走。溫暖的事物,別走。

  希望它永遠留在裡面。這個世界沒人歡迎它。它又何必自討苦吃?妳用盡力氣推擠下腹時,心中卻在吶喊:不要,不要出來。妳寧願它就那樣在妳的肚子,長久而不曾脫離。這麼一來,妳至少知道自己被愛過。

  是了,妳被愛過的證據,就在妳的裡面。

  妳男人死了。妳男人的父母不承認妳。他們要妳離開。妳可以理解。同一台車翻覆了,為什麼妳活下來,他們的兒子卻死了,為什麼呢?妳讀到他們眼球上覆蓋的灰暗訊息。那些訊息是激烈的忿恨。他們恨不得妳立即死去。

  他們原就不喜歡妳。妳配不上他們兒子。妳和妳男人第一次與兩老碰面時,妳就知道。他們瞧不起妳。妳的雙親早死了,妳在孤兒院度過童年,妳曾經是太妹、惹事生非,最最重要的是:因為妳是妓女──

  不是這個稱謂。妳是性工作者。妳曾經是。

  妳男人說:千萬別輕賤自己,如果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麼所經驗的一切苦痛,就沒有意義。自暴自棄太輕鬆輕易了,最終只是換來綿延無境的虛無。千萬不要輕賤自己。他說,而妳聽進去。

  十三歲離開孤兒院,為了養活自己,用各種偽裝方法變得成熟,並踏入應召女郎這門行業。以肉身為技藝。其實誰都心知肚明妳根本未成年。但沒有人在乎。在那樣人形喪失的世界,只有身體存在,只有青春嬌嫩才是真實。

  後來有了錢以後,日子反倒過得更糟。錢像流水一樣,從妳身邊滑過,沒有一時半刻留住。它不停、不停地流走。妳甚至想不起那時究竟都買些什麼去了。只知道鈔票來來去去,而自己沒在乎過。妳根本不知道應該要在意什麼。那些日子過得堪稱淫亂、糊塗。幹架、酗酒、賭博、飆車、砍人,恐怕都有一份。妳確實是社會的害蟲。妳是人渣無疑。

  但妳不嗑藥,只因最早、最早強暴妳的那個人吸毒。妳從來沒有忘記那個人把妳綁起來,吸了一管東西,進入妳時的可怕與陰森。妳記得那種痛與恥辱,被當作狗一樣的悽慘,感受力完完全全的淪喪。只有想死,想死的慾望。

  但後來,妳什麼都不在意了。什麼事妳都敢,都肯。唯獨毒品,死都不碰。

  妳的手指指甲還有腳趾,每每都刻意塗著黑色指甲油,就像屍體一樣,妳覺得如此便靠近死者的邊界。死的意願一直沒有饒過妳。妳總匱乏著,但又不知道究竟缺少什麼,以致於妳未曾實踐過任何具體的行動。

  妳只是幽靈,妳是日益殘敗的花朵。

  在遇到妳男人前,說白一點,除了做為人渣而活著外,妳沒有任何價值。

  但他在城市的大街上對妳微笑。

  他那時留著長長頭髮,手中拿著一個募款箱,上面寫著幫助雛妓的字樣。幫助?甫從一攤大拚酒時光離開的妳,看了就覺得好笑。幫助什麼?幫助妳的生意更好?妳那時已經十八歲,總算是成人。妳打扮得就像聖誕樹。人形聖誕樹。妳走在街上,人人側目。妳茫到不能自己。妳男人在街頭,一身素樸寬大的白袍打扮,如同抱持宗教目的的靜修人士,但那頭披肩長髮活像搞搖滾樂的痞子。

  不過他在發亮。不知道為什麼,他在妳的眼中是個發光體。

  妳顛顛倒倒站在他面前,指著他鼻子,歪七扭八的指著,也不知胡亂說了些什麼,總之,妳氣,非常氣啊,氣他神情那麼從容淡定,氣他眼神那麼清澈,氣他怎麼可以那樣乾淨站在妳面前。然後,一陣噁心感衝上來,妳遏抑不了,妳胡亂把抓東西,張口便吐。大部分嘔吐物都進了募款箱,真是神準啊。妳覺得好笑。當然了,還有不少吐在妳男人身上。之後,妳便昏厥──

  醒來,發現自個兒躺在硬得根本沒有資格稱之為床的木板上。渾身發疼。蓋在身上的是一張質樸無花樣的白棉被,有補丁,但很香,陽光的芬芳,清淨、自然。這對習慣各種人工氣味的妳來說,是懷念的氣味。在記憶深處,遠遠的,有個模糊的東西在妳的腦子揚起,但瞬間隱沒。妳甩起頭。長髮強烈地揮擊空氣。

  妳起身。在哪裡或者怎麼來到的,這樣的問題,妳想都不想。這些年來,酒後的妳,有時在motel,有時在廁所,有時在KTV包廂,怎麼樣都好,妳不認為有何差別。但眼前簡陋的的房間是怎樣啊。裡頭只有一張床跟一組桌椅。這個地方不應該跟妳有關係吧。

  妳推開那張棉被,用力的,像是妳不應該擁抱陽光的氣味。妳拒絕它。

  隨後,妳發現身上換了套米白色、材質粗糙的寬大衣物。妳拉開衣領,內衣褲都還在。木板一角有LV包包,妳探去,檢查,沒缺什麼。妳不明白。

  妳立起,除了有點頭痛外,其他還好。地面很紮實,並不搖晃。CK牌子的高跟鞋放在床腳處。擺動還有點醉後反應的身子,往門移動。四周很靜。靜到妳走路,腳下老舊地板嘎嘎的叫。聽了真刺耳。

  妳到門邊,一把推開。巨大的伊呀聲。

  溫柔的日光傾倒在眼中。

  瞇眼。白色逆光底,一長髮人背對妳,正曬晾衣物。那是Gucci套裝。他用竹竿撐在兩個石台上權作曬衣架,上頭還有幾件寬大衣袍,跟妳這會兒身上的一樣。

  他的背影看來雄厚,但卻不驕傲。這些年下來妳練就看人的本領。尤其是背影。什麼樣的人就會有什麼樣的背影。可以從背影推測一個人的大體情況。一般來說,像他這種背影的人都會意識到自己的力量而隱隱約約外放為不可收拾的傲慢。但他的背影沒有,反倒肩膀處有點低,好像有什麼壓在其上一樣,呈現奇妙的弧度。

  妳朝他走去。靜默的。不僅僅是物理上的移動,更是心理的,或說靈魂的移動。妳走向他。一直以來妳跟誰都保持距離。即使妳販賣身體,卻沒有一次開放過自己。妳知道男人是不可信的。他們是暴力動物,而經常以愛為名,魚目混珠。但他,他卻讓妳破天荒、第一次有了一種單純的想欲:妳就是想靠近他。解除封閉模式。

  妳在他身後喊。長髮人回頭,像所有燦爛但溫和的陽光,也都一併轉過來似的。他淡淡靜靜的望著妳,嘴角微笑。妳記得他在光裡的樣子,那麼深邃,那麼的空靈透徹。

  在他的眼神下,妳忽然覺得發慌,好像妳是髒的一樣。妳感到羞恥。

  那是在他還不是妳男人以前發生的事。後來簡單多了。妳賴在那兒怎麼樣也不肯走,妳乾脆地放棄五光十色。這是為什麼呢,妳也不懂。那時候就是一口氣順不過來。感到自己的身體在他眼中是毫無份量的,是輕的,沒有意義。妳是個漂亮的女孩!怎麼可能有人不在乎妳。而且,羞恥,那是陌生的感覺。為了生活與生存,早就把那種感覺割除了。至少妳以為割除了。但或許它還完整地在妳的體內,沒有遠離。

  出乎妳意料,原來那麼簡單就可以丟掉那些酒,名牌,極致的享受和所有繁華。手機很快沒電,妳也沒理會。妳就像是原始人一樣的,只存在於生活日常。

  妳在他命名為由命閣的小木屋過日子。明明就很簡陋,還叫閣咧,好笑。妳猜他一定是個搞文藝的傢伙。他看起來就像。妳在屋子裡過了好長一段日子,直到懷孕。

  妳男人每天傍晚以前,都會離開山區,從山腰搭公車搖晃到城市大街上募款。他打算募到一百萬元以後,就要出家。他的重點不在錢財,而是意志的鍛鍊。他考驗自己能否立在街頭,立在人群中間,去感受所有人的哀傷憤怒絕望之種種,去認識自己的有限,而不覺得愚蠢虛妄。妳不懂他的動機。

  彼時,他看妳的眼神,他對妳的態度,都只是把妳當成一個人。眾生之一。無關男女。情慾指數完全是零。慾望對他來說,是透明清晰的。他不追逐妳的肉體。對他來說可有可無。

  妳後來才知道。一開始妳恨他。妳以為他知道妳是性工作者而不屑與妳發生性行為。這激怒妳,妳千方百計要他臣服。妳不斷色誘、撩撥。妳要他主動需索妳。妳知道自己有這個魅力。

  他卻對妳說:美麗使妳盲目,那其實是妳的監牢。

  他始終無動於衷。清明的眼睛底泛起悲傷的色調。彷彿,彷彿他在憐憫妳的白費工夫。那更讓妳覺得恥辱。妳又怒又憎。這之間妳忽然跟他說自身的故事,不知不覺。愈說愈多,愈細。他聽著,沉默的聆聽。

  有一天,妳懂了,他永遠不會要妳。他在另外的地方。他不在妳所處的世界。然而妳還是要他。妳知道他不會拒絕。因為對他來說,有或者沒有都是一樣的虛無。妳半夜爬到他的身上,感覺灼熱堅硬的事物挺在裡面的強度與深度。妳歡叫,哭喊。一直以來妳是封閉的,是不可能打開的。身體屬於你。但妳並不是身體的主人。妳甚至以為自己只是身體的過客。

  但那天,妳把自己全部都給出去。全部。毫無保留。也就是那個時刻,妳才完全確定妳男人的空透。他並不是輕賤妳。他只是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堅定、絕對。如此而已。

  肌膚相親時,妳注意到他的刺青。一條蛇。從臀部上方繞著脊椎像是盤旋似的直達頸後。很巧的手藝。蛇的若隱若現以曲折的手法表現得異常精準。那是和世界對壘的標誌,同時也是傷痕,他痛苦掙扎過的在場證據。

  妳問他。他說:人生,人生就是彎彎曲曲的路,總要走錯過,才知曉。

  後來妳懷孕。他知道,沒要妳拿掉。他不再去募款,他帶妳離開山中小屋,回到郊區看來不起眼但甚豪華的家,把妳介紹給家人,跟妳結婚,還找了銷售員的工作。但妳曉得,今天換做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他都會這麼做。

  某部分來說,他已然抵達神聖。

  但就算如此,妳依然要他在身邊。什麼狀態都好。只要他在。即使他的父母用不堪的冷漠鄙棄妳,即使他們覺得妳毀了他,帶來壞運氣,即使他們用燃燒的眼球望著妳──他們不相信是妓女改變兒子,而不是他們。妳讀得出他們的羞辱感。這些妳都忍讓。妳只想待在他的身邊,感覺活著原來如此真實美麗。

  而他在雙親面前為妳說話:殘敗與缺陷都足以使人走向完整的道路。

  只要他在妳身邊。

  後來妳去紋了跟他的蛇一模一樣的刺青在相同部位。

  然後是那場粉碎一切的車禍。你們本來要去醫院產檢,但對面車道忽然衝出一輛箱型車,直直地騎向你們的小車……在巨大的撞擊發生以前,妳還記得他整個轉過身,壓在妳身上保護妳。

  在沒有止境的痛楚、灼熱與暈眩後,迷迷糊糊中,妳被路人拖著救出去了。妳記得清楚看見地上的血跡──蜿蜒如蛇。而火焰啊,蓬的!一切沒有回轉的爆炸。烈火高速兇猛地將他吞噬殆盡。

  妳彷彿看見他背上的蛇紋正一點一滴的熔化。

  妳慘烈地尖叫起來,救他,快救他,妳叫著,叫著……

  回過神,聽見哭聲。有人跟妳說恭喜。不知不覺間,在痛楚與回憶彼此衝擊的時刻,女嬰降生。護士把那團血肉遞到妳眼前。妳看著,不可置信地看著,然後哭了。

  妳哭得不能遏抑。不像因為身為母親而淚光閃閃。

  女嬰左胸有一條胎記。像蛇。

  似乎他以另一個生命的形態留下來。妳懂,妳懂。他沒有離開。

  妳伸手抱她。哭鬧的嬰兒。妳在她的胸口親吻,她便安靜了。

  那是妳和妳男人的女兒。

  從現在開始,她就是妳的一切。

  妳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人。妳還有女兒。一個確實存在的女兒。那是妳男人存在的證明。妳和他之間的愛情確實留置世間。撫摸著女兒左胸的蛇紋,妳想,妳們果然活在同一種命運的蛇行之中。

  妳們蛇行,只為了抵達一個真正深邃、溫柔的地方。

  而到了最後的最後,妳會去追問妳男人,死亡究竟為何物。

  但在那以前,妳決定,連同女兒,還有暫時離席的他一起──

  妳,們,要,活,下,來。

 

 

(小說未完,僅刊載一部分,全文請見《2016第七屆蘭陽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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