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空氣人形〉在《幼獅文藝》VOL.759.jpg

          沈眠/寫

 

  一直記得《笑忘書》的魔幻一刻場景,Milan Kundera寫著:課堂上老師與兩名女孩分別因為可笑與羞辱──戴著紙做鼻子進行課堂報告的女孩們被另一同學莫名踹了屁股,竟被老師誤以為是刻意設計──流下眼淚,她們手拉著手,圍著圈圈跳舞,螺旋狀升到教室上方,天花板奇異打開,三人在眾人瞠目結舌裡飛向天際,無上輕盈,至高歡愉。

  Kundera自有想表述的荒謬群體現象、喜劇效應,但此一場景其實也可以作為當代人崇拜空氣狀態的隱喻:想要變輕,想要離開地球表面,想要甩掉世界,想要跳脫複雜沉重的人際網絡──

  人們時時刻刻被壓縮著。無法掙脫。窒息感雄厚。悲傷無處不在。現實讓人匱乏。每個人都活在自身的飢餓裡。慾望無邊。從裡面滿出來的慾望就是苦海。人對人自己的溺斃。人際關係是隱形的無限繁衍的鎖鍊。每個人都要面對碎念無限恨不得食之後快的唐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緊箍咒。每個人也都想要有自己專屬的限定的齊天大聖西遊記,輕身一躍,筋斗雲十萬八千里,天遨地遊,抑或月光寶盒一開,穿時越空,不亦樂乎。

  愈是現代化全球化,人跟人的關係就愈是減縮,愈是充滿滑動感、不確定性,國家、社會和家庭這些原來再牢固不過的東西都液體也似的化開了溶解了。Face to face漸漸變得可疑(只有Facebook是真切的)。陌生、疏離和遙遠是人間普遍風景。人無法直面更多,只透過各種社群軟體保持往來。點開臉書(推特、微博或部落格等)在在見證圍圈圈在空中跳舞的怪異虛無感。網路上人人都練絕世輕功,高來高去,無影無蹤。一個個人名、頭像、照片和文字猶如空氣,到處存在,也到處不存在。

  情感與愛原來是人心裡的實有,隨著現代的到來,開始流動、變形,進入網路時代更是氣態般壓縮、擴散,體積不受限制。人們習慣跟空氣對話,對空無敘述各種日常與幻夢,樂此不疲。網路不斷放大對自我存在感故弄玄虛的渴望。

  Kundera說:「……普遍的疏離引發了寫作狂,而普遍化的寫作狂又強化了疏離。過去,印刷術的發明讓人們得以互相瞭解。然而值此寫作狂遍地可見的年代,寫書這回事的意義卻大異其趣:人人都困在自己的言詞裡,像被大片鑲著鏡子的牆壁所圍繞,任何外界的聲音都無法穿越。……因為大家都害怕自己會隱沒在一個無關輕重的世界裡,沒人聽,沒人理,所以要趁著還來得及的時候,把自己轉化成一個世界,一個用話語堆砌的世界。……每個人都會發現自己是作家,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人類就會進入一個全面聾聵、全面誤解的年代。

  是這樣遍地寫臉著書人人皆作家的時勢了。每個人都以過多的詞語築成自己的城堡都被自己的語詞困住,每個人都造就自己為神。如空氣般龐大。各種情緒與感覺無止境蔓延增生,遍布虛無。輕煙一樣孤獨裊裊而升。孤絕感大霧瀰漫網路。像是空氣的無數種孤獨漫不經心向外發散。人不再與內在的孤獨對話。真實的孤獨退得老遠。

  倪匡科幻小說《運氣》,寫185公分的大漢體重扣除掉衣物後僅有幾克重,是個沒有重量的人,且「那個人忽然化為一股肉色的氣體,自他的衣服中升起來,在半空中,還維持著人形,約有半秒,就顏色變幻,消失在空氣之中了!」如是氣體人,何嘗不是對惡夢般現世地上棲居的反動,何嘗不是對自由運動的完全想像?

  宮部美幸在《悲嘆之門》調度語重心長地反思網路對語言操弄的爆炸現象,而主人翁調查的、整個日本境內深信為一殺人魔所犯的五樁肢解殺人事件最終查明是個別獨立犯案,壓根是人們對連續殺人的熱中與共同幻想所致。宮部寫:「累積下來的種種話語,總有一天會改變留言者自己。話語就是這樣的東西。不管以什麼形式發布,都絕對無法和本人切割開來。不可能不對本人造成影響。不管在網路上開多少分身、多巧妙地隱藏真實身分,留言者還是知道,那就是自己。沒有人能逃離自己。

  透過手機、電腦連線,人意圖推遠孤寂,投入緊密的群體,但其實,人永遠隸屬自己,無可遁逃。

  小田秀次《擴散》描繪得了一種怪症擴散病的少年:「因為我已經沒有那種維繫人之所以為人所必須擁有的力量。所以,我要變成普通的塵埃去了……」,教人傷懷的是,成為塵埃的確比成為人更能引起當代人深切的共鳴。

  愛的失落。情感的無所可能。彷彿愛逐漸變成一種恐怖主義。情愛代表著傷害、破壞與絕望的字眼。感情就像肉體一樣太重。人們寧願更輕。輕是一切解答。輕幾乎是信仰。此所以Milan Kundera《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寫道:「……她要找的是一個出口,可以讓她從迷宮走出來。……她無法理解輕,……她想要學習輕!她希望有人可以教她,好讓她別再這麼不合時宜。

  網路促進輕的加速和人世交往的質變。空氣變。人愈活愈對輕執迷。

  是枝裕和電影《空氣人形》裡有一人體化的充氣娃娃──她的體內有她所愛吹入的氣體,再不需要充氣裝置,連吹動風鈴都覺得可惜,不能輕易浪費掉戀人呼吸。她在室內歡快的,輕盈的飛起,在同樣是以氣充滿的行星氣球中,漂浮,旋轉,微笑。即使是自毀,仍舊萬般珍惜的,呼吸。呼吸她親愛的人留在體內的,最後空氣。

  而人們似乎都需要被吹入一口氣,似乎再也不相信自身具有深刻存在的呼吸。對愛的想像與追索越來越輕。情感若有似無。追索輕盈。彷如空氣即是桃花源。愛是渴求那樣一口神蹟般的呼吸注入。情感則盼著一如無重的太空漂流。

  眼見那樣多裝滿著空氣的人形,在虛擬中懸浮。不願深入於嚴肅認真,抗拒長期與整體的事物。貪婪更快更多更便利的眼前歡愉。只想要碎片一樣。任憑遺忘緊追在後,摧毀地表的日常,一心嚮往之黑暗的真空。

  這是多麼寂寞、無有溫度的存在景觀。

  輕的地獄。

  人們正逐網路上的新空氣而居,自成一座座漂浮的島嶼──

  網路連線究竟是新世界和重生的創造,還是遺忘與毀滅的同義辭?

  如此,人仍然是世界的一部分嗎?人仍然和他者、世界真實地相連嗎?當人以氣態為存在的最高境界,當人追求棲居於空氣,人還能維續人的本然?而愛會不會已經變形為孤絕的同義反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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