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馬賽克抒情者的華麗分身表演──閱讀德尉第三詩集《戀人標本》〉在《野薑花詩集季刊》第二十期.jpg

                   沈眠/寫

John Fowles《法國中尉的女人》寫過:「雖然真正提筆寫的人並不多,但我們其實全都是詩人。同樣地,我們也全都是小說家,這也就是說,我們都有著替自己虛構未來的習慣,只不過我們今日慣用的媒介已不再是小說,而是電影了。我們在心中放映著種種假設性的場景,想像我們可能採用的言行舉止,虛擬各種可能會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而當真實的未來逼近眼前時,這些小說式或是電影式的假設場景,對我們實際行動的影響,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

以上的這番論述拿來見證德尉(莊仁傑的第二義又或者是他的第二身世)或再適合不過了,從《德尉日記》開始,他的詩便有無數空鏡頭、長鏡頭到處運作,漂亮地藉由詩句演練出一種獨特獨門的攝影技術,像是熱愛拍攝無人空景的電影大師,他的敘事詩能力一開始就是痛切展示的,到了第二本詩集與繪者李南亮合作的《病態》,德尉則更是幽暗中肆無忌憚竭力張牙舞爪地剽悍發光,彷如David Cronenberg的經典電影《變蠅人/The Fly》、《超速性追緝/Crash》、《X接觸─來自異世界/eXistenZ》、《童魘/Spider》般有著教人毛骨悚然的肉體恐怖崩潰毀壞效能。

緊接著是《戀人標本》,德尉將十足色欲表演的素描繪作收入其中,明確的男女性器官與交媾畫面(陳克華有一本《Body身體詩》即直接以攝影照片呈現男男性交),在這本再一次主題性清晰絕無焦點偏移虛擲彈藥的詩集裡,德尉寫出十七首詩,對十七個人(或畫家或電影導演或詩人或小說家或舞蹈家或AV男優乃至於他自己──德尉)寫詩,如〈仿培根的三聯作〉:「再趁體溫的凹痕/還在/你將模仿他,適才的動作/把自己局部局部地 放進/一座想像的洞/模仿一些自戀的寂寞也/成為一個嘲笑自己的小偷」、〈顧城〉:「回顧一座城/回顧離去的女人/回顧以外的死亡遲遲不來/鬼魂勝過傷痕的餘溫」、〈我〉:「當裂痕遠遠地拉長,海平面或地平線/我已無話可說──不可告人或者作為祕密的遺憾再一次塞飽了/離開」、〈巴斯光年〉:「我所執著的立場即是我所渴望的標向/於是我的絕望,即是我的故鄉/一個遠離而後遺忘 卻又烙印於預知的地方」……

德尉不僅僅是寫致敬詩而已,他要的顯然比致敬多更多,那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完整的角色扮演如鑽入那些人物的想像究極乃至於進行畫皮的入魔動作。島國三十齡世代最好的詩人吳俞萱有一本寫情書給九十九名導演的影評集《隨地腐朽》,讀著讀著你不免要感受到她對導演們真心實意的愛恨交加,甚且有著一種她正在融入那些導演內部的異常感。《戀人標本》同樣也有類似的效果。《戀人標本》無疑是一本透過唯物長篇敘述語氣不斷探索成為誰、成為什麼的詩集。德尉對戀(戀人)、標(標本)的註解分別是:「想要成為的我(們)」、「最後成為的我(們)」正可見得他投影在這些致敬對象的迷狂心思與強力慰藉。

詩人渴望著變身,晃遊於虛實之間的邊境,亦恰似金原睛錯亂癲狂絮語瘋魔的《變形蟲》:「……它們是自己選擇生活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才對吧?我可以把這樣的它們束縛住嗎?阿米巴變形蟲、腦、火花、陰部,它們與我之間只有形式上的聯繫,其實一切都與我無關吧?阿米巴變形蟲、腦、火花、陰部,比起『我』來,『它們』應該更加接近我這整個身體吧。所謂的『我』,也許是無色透明、沒有實體也說不定。啊啊,這樣一想,我反倒羨慕起阿米巴變形蟲了。真羨慕大腦。真羨慕火花。真羨慕陰部。陰部沒有大腦、看不見火花,不過也許看得到阿米巴變形蟲吧,畢竟它有實體。陰部是現實的物體呀,被賦予欲求、想要有所行動、想要尋求人類手指的慰藉,在這些想法中疼痛不已。也許陰部在那遙遠的世界恨著我也說不定。……

回到John Fowles的看法,我想,何止如此啊,當前有許多人不只在內在偷偷地養成了電影視聽人,連帶偶像劇編劇與導演也通通入主了。唯德尉並非那樣的無自覺者偽造模仿者,他磨利了直覺,將此一人們喬張作致預演與預言、對虛擬與虛構渴望無比的時代風氣轉換為異化的主題式詩歌,譬如〈勞斯萊斯微明之夜〉寫的:「末日將至而今天/這條金屬氣質彎道路,所有的洞……她曾完整地代表著一個短暫的時代/最抒情而馬賽克的部分/啊如今──/握不住方向盤彷彿十根同時點燃即且熄滅/菸蒂撢落又揚灰的指尖」,德尉的敏感善感,使他的小指頭計畫又一次成功的演繹完全關於《戀人標本》,我以為應該是如此:這是他的馬賽克式抒情法,這是他的華麗分身術大表演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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