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你是明環,且已無極〉在《明報副刊:世紀.Reading》20170414.jpg

            ──記黃易

 

沈默/寫

 

  多年前,黃易在台灣真正開始暢銷的作品是萬象圖書出版的《覆雨翻雲》(此前皇冠出版的玄幻系列和《破碎虛空》還沒有引起爆炸式的矚目),其完結篇PART30名為《天地無極》,當時這本書除小說正文、黃易訪問記,尚收錄了黃易哲思散文之「心靈的力量」。

  其中有篇〈生死之外〉這般寫著:「更令人驚怖的是命運存在的可能性,那更令我們的無力感大大增強。希望生命只是一個劇本,而這劇本的編寫人正是我們自己每一個人,戲一上演,生命開鑼,我們全面投入,忘情地飾演早先為自己定下的角式,忠奸賢愚帝王將相,到死亡來臨,劇終人散,想起以前種種,笑得腰也直不起來,……『生』或者是一個夢的死去,而『死』卻是另一個夢的醒轉。

 

 

  夢醒何處

 

  正是這樣吧,黃易已經在另一個夢甦醒過來,遺落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夢。

 

  而二十世紀最末,我的大學時期,男生宿舍有集體現象的事物唯三耳,一是NBA,二是霹靂布袋戲,三就是到處被傳閱的黃易武俠──只是,那會兒的武俠熱時光,恍惚瞬間,就壞毀至二十一世紀武俠的冰原紀,像是不存在似的。

  當時因為黃易的緣故(《覆雨翻雲》、《大唐雙龍傳》大熱賣),使得1995年在台灣出版黃易異俠系列的萬象圖書有極高獲利,深感武俠似又能有強作為,又能邁向下一輪黃金盛世,乃找來五名武林新手劍試天下,我即是其中之一。我之所以能夠出版武俠、正式出道,委實要感激前輩武俠人黃易所捲起的大風大騷──沒有黃易,何來沈默!

  1999年問世、宣傳語寫「中國式魔幻寫實」的《孤獨人》,在敘事策略、江湖概念和武學表現方面上都備受黃易甚深的影響。唯2011年《天敵》以降的作品,我暗自告別黃易,從此分道揚鑣,踽踽走向對武俠荒原孤自探勘的險路──對我個人而言,或許那是黃易第一次的死去。

  其實我跟黃易不曾見過面,雖然有過好幾次機會,不過我並不積極,最近的一次是,素來不大直面公眾、行事低調、保持隱士風格的黃易難得地在《龍戰在野》出版時再舉辦簽書見面會──那會兒我已經為黃易寫了多篇《日月當空》書評,據悉他本人挺喜歡,還予以轉載──當時,出版社發來通知,我確實有起心動念,前往一會少年時心中的絕世人物,然又有種種錯過,最終還是緣慳。

  這或許還是由於我總以為,最好的讀者只會關注作品的本身,而無須認識作者本人。知悉作者的各種資訊與日常乃至與其交好,有時反而會形成迷障,使作品變為困獸,無從張揚文本自身的驚奇價值。

 

 

  人生練習

 

  從2013年三月開始到2017年三月,我陸續在時報出版的《日月當空》俠友報、蓋亞出版的黃易作品集臉書頁面上等,載著每月一篇的書評。整整四年間,黃易不改其速月月交出一本八萬字武俠,我緊追在後,往往拿到書,當日讀完,隔天就送出至少一千五百字書評(近來擴增至三千多到四千字)。對我來說,這是很難得的經驗,必須在每一次對前輩武俠人作品的賞評裡,用盡所能找出每一本的獨特之處,一邊向內串連,與黃易的其他作品做交互對照,一邊往外輻射,和詩歌、嚴肅文學小說、類型文學、電影、漫畫等領域作跨界連結,挖掘更多武俠探索的可能面向,真是再愉快不過的閱讀錘鍊了。

  對黃易武俠的認識,四年以來,也確實累積不少我個人的見解,包含具備宇宙觀點、闡述感覺(官)價值、愛是最好的穿越、仁是沒有敵人的藝術、武學作為詩意隱喻、詩是充滿感覺與心靈的超越,種種凡此。

  而黃易在台灣,締造了武俠小說賣座新奇蹟,九〇年代後半段他暴風般席捲,到《大唐雙龍傳》時單卷可暢銷兩萬本,這些傳奇都是經濟價值,我自己更景仰的還是他所開拓出的新風景、新視野,在武俠路途窮末之際,黃易一舉突破,造就新一代武俠華麗本事,就像他繼承司馬翎武道精神一般,九〇末出道的我、莫仁、羅森和後來繳出溫武得獎作《絕地通天》的高普等,無不延接著黃易武俠的一部分碎片,再重新拼湊出自身的武俠新世紀樣貌,更不消說他筆下的主要元素,如穿越、仙俠與玄幻,如何之始祖也似地演繹出下一代大眾通俗新類型文學。

  認真說起來,作為武俠人如我,好像一直都在練習,練習閱讀,練習鍛鍊技藝,練習成長,練習目送,也練習幻滅,練習如何在絕望中痛苦地繼續武俠,練習誠實,練習不偽造自己,練習眼巴巴望著廢墟化的武俠現今局勢,練習緬懷六、七〇年代武俠百家的盛世,是的,更要練習道別,練習跟九〇年代武俠復興的小黃金時期道別,練習跟二十一世紀初誕生、苦撐十年光芒的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道別……

  人的一輩子都是練習。

  無止盡的練習。

  而今,尚要練習與帶來時空之夢的黃易道別,再一次道別,真正的道別──人生何其艱難。

 

 

  必須告別

 

  多年以後,黃易最後一部武俠名為《天地明環》(與《天地無極》同樣是圓滿的概念),收在卷18,有一段是龍鷹與湘君碧歡好後靈覺提升到極限時所見所想:「感覺無與倫比,他就像處在一個情緒的巨流裡,逐波動而行,強烈真實。他感受到他們顯示出來的歡樂和憂慮,渴望和痛苦。不論是哪種情緒,均呈現出各自複雜難明的特性,又有著龍鷹不理解的完美,自具自足。了解再不重要,活著似是唯一重要的東西。

  技術就在這裡。黃易把曼妙如真的感覺帶進作品,催生了新一輪的武俠進化,儼然武俠就是感覺的藝術。他追究描繪在人的心志情感,像是一名編織師,企圖捕捉到所有逝去的一的總和。黃易的俠有著更大更全面的定義,那指向人的有所可能,不只是在生存的危苦縫隙裡作為人活下來,還要擁有去追問生命為何的龐胸巨懷。

  數度被黃易引用其詩句的詩人Thomas Stearns Eliot在《四首四重奏》寫著:「要抵達你現在的所在,要離開你現在不在的地方,/ 你就必須走一條沒有大喜樂的道路。/為了要弄明白你所不知道的事情/ 你就必須走一條叫做無知之路的道路。/為了要擁有你所沒有的東西/ 你就必須走一條喪失剝奪之路。/為了要弄明白你原來不是什麼/ 你就必須經過一條你不在其中的道路。/而你不知道的才是你真正知道的/而你所有的正是你沒有的/而你現在所在是你現在不在的地方。

  親愛的前輩啊,你必須經過一條喪失剝奪、你不在其中的道路,你已知道你不知道的,你已有所有你沒有的,而你現在不在的地方,仍然是你現在所在的地方──在我的心中,你是明環,且已無極。

 

 

  本文刊載於《明報副刊:世紀.Reading2017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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