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以曦《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jpg

沈默/寫

 

  看蔡明亮電影《天邊一朵雲》到最後,當一直靜止的長鏡頭,在男女主角相會、隔著窗櫺進行性愛接觸之際,忽然鏡頭移動──那真是非常駭無敵驚的時刻(簡直像是在場目睹汽車變形為巨型機器人),如此漫長的鋪陳、追蹤、試探和摸索,終於抵達了驚世之爆,一切俱是豁然開闊,那些迷離、冷調的遊晃,全部都產生意義,不教人莫名,反而深沉地描繪出愛情和人心的無以名狀。從不動到動,蔡明亮的鏡頭調度,就有了最巨大、強烈的意外與意想。

  讀《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我也有類似的感懷。黃以曦迂迂迴迴迷迷繞繞地做著各種細瑣繁複的思索,捕捉各種瞬間一閃的念頭,人性定格的鏡頭拍攝,而後終於止於書的正文最末一段:「當影像成立,我已不在,而與其說它們通過我的離開而成立,不如說,我為了離開,而讓影像成立。那些切片是我於彼時時刻的一些投影。一切已然關閉,非關真正的結局。我在遠一步的地方。勒令框架,完全建構,我是我的正在虛構。」(〈星星的模樣〉),一切攸關於虛構,攸關於迷宮創作的樂趣與執迷,攸關於軌跡與撞擊,攸關於自我的所有移動。

  《謎樣場景》確實充滿長鏡頭般的凝視,凝視著每一個此時此刻,也因此尤其像一部藝術電影,對情節的存有進行拆卸與解構,更著重於人物本身的內在轉折與豐盛變化。且我以為這是一本曼陀羅持續繚亂變形的文集。整本書的鷹架清晰可辨,但偏偏內裝物是撲朔迷離的尋思記錄。黃以曦無疑是以小說的概念與結構設想,但實際推進書寫的是散文式的,另外時而露出詩的靈光乍現,時而不禁地滲透影評的觀感,跨文類的意圖與作為十分明確。

  實在很難不聯想到Italo Calvino水晶般結構精深的小說,如《帕洛瑪先生》、《命運交織的城堡》、《看不見的城市》、《宇宙連環圖》等,《謎樣場景》確乎是黃以曦的迷宮連環圖,她一個人的結界,她的三重奏之歌──此書分為三部,「第一部 空間」、「第二部 劇場」、「第三部 時間」,第一部和第二部間有「過場Ⅰ 遠征」,第二部邁進第三部之前則夾著「過場Ⅱ 稠(Consistency)」,每一部裡分置有數十小節(第一部和第三部都是65章節,第二部則有67章節)的短文,各自祕密地相關著,且某些章節開頭會填入其他文本(小說或電影等等)的大段引用,煞費苦心的經營、安排,就連「跋文 虛構的科學」亦另分有七章節,黃以曦對結構似乎有著絕對的癡迷狂戀,乃至於迷信也似的,簡直不能自己。

  所以,《謎樣場景》也會是黃以曦一個人的克里特島(眼下的奇幻小說如《移動迷宮》等壓根只是克里特之變形),而裡頭的主述者男性我,則是黃以曦養成的邁諾陶。牛首人身的吃人怪物。被人的意識所創造的毀滅性怪物。迷路的怪物。破碎的怪物。她非得如此碎片般的拼湊出龐雜的迷宮不可。是以,黃以曦寫:「我無法直接對妳說話,我只能繞很遠地去說,以確保妳不會聽到話語本身。在妳和它之間該有個正確的迷霧。/繞過正確的迂迴,以剛好地接上妳。這是我要給妳的。我要說的東西,不具有可被直接聽見的形式,我只能創造、確保某種迷霧,像是魔術師與他的觀眾。」(〈魔術師與他的觀眾〉)。

  許多年前林燿德寫了一本架構與文類錯綜紛呈的《迷宮零件》:「酒保代替我回答:『有些真實的事物是不可能觸摸得到的,』他低沉的音調總令我想到探戈的節奏:『有些虛構的故事總是包含著真相。』」,可取之與《謎樣場景》呼應。

  此外,董啟章不止一次提起的Fernando Pessoa,在《在世界中寫作,為世界而寫》他寫著:「……佩索阿最奇特的地方,是他一生人用過七十二個筆名寫作,而這些筆名,不只是不同的身分,更加是不同的人物。他們有的是詩人,有的是散文家,有的是評論家,都有自己的生平、文風和文學見解,互相之間不但存在差異,有時甚至彼此批評。佩索阿把他們稱為『異名者』(heteronym),而當中稱為“Pessoa”的,並不就是真正的自我,而只是稱為『本名者』(orthonym)的眾多『作者』之中的一位。……佩索阿把這個自我分裂和扮演的遊戲稱為戲劇。他說自身只是一個空洞的劇場,讓不同的演員上場演出。這麼極端的自我抹除,實屬罕見。再者,佩索阿的劇場,正如他寫過的劇本一樣,是沒有動作的、靜態的劇場(static drama)。於是便形成了佩索阿的怪異的沒有行動的演出。……很技術地去演類型化的角色,可以只是演出,只是表面,而沒有內心真實的認同,也即是你說的真誠。只有當我們很深入地去演人性化的角色,才會慢慢發現潛藏在人物當中的自己。藝術創作也是這樣,人物的創造,就是一種扮演過程。就算是跟作者極端相反的人物,他內在必然會有什麼是來自作者的內心真實的。只有能寫出這種跟自己相反而又相同的內心真實的作者,才是真正偉大的作者。如果只能『真誠』地以透明的語言寫自己所熟悉的自己,可能反而會更容易自我蒙蔽,寫來加倍『失真』。……」,黃以曦寫她的自我戲劇迷宮,立意不也甚是相仿?

  還有,虛構一個正在虛構世界的「我」,亦猶如夏宇詩句「現在侵略過去/過去侵略現在/但現在與過去無關//他在偷看/我在偷看他在不在偷看」般具有祕密邏輯。《謎樣場景》與後來總能把詩集做成裝置藝術的夏宇(《第一人稱》、《粉紅色噪音》、《詩六十首》)也頗有共通,它們都承載某種必須動用一整本書去完成的準確創作觀,而有時候你理解了其創作觀,就完全理解了它們──創作觀甚至比創作物本身更為重要。《謎樣場景》就是黃以曦的文學裝置,裡頭置放著她身為一個書寫者猶如《尤利西斯》、《追憶逝水年華》般的無盡探索記錄,譬如〈為美所迷惑〉:「純粹的美,迷惑了我,變成現實本身,像個封閉場域,……可當為美所撼動,我們卻能接上無窮。……美不是討人喜歡的『好』,它是決絕而暴力的『對』。……」。

  而我個人最喜歡的部分還是「第二部 劇場」,特別是情色經驗的堂皇探祕,她所假造的主述者是怎麼樣又冷冽又狂熱地進行色慾情愛的追索,如〈蜜只能這樣釀出來〉:「性,是一個純粹、純淨的與極限的搏鬥場,……過程中,人逐步褪去他的偽裝與武裝,沒有東西能保護你,也沒有東西能幫助你。……高潮是那某個對的事情,一個不可能說謊、不可能錯認的標的。……高潮是用來錘測與錨定整件事的依據。……」、〈戀情的字彙是否早已列盡?〉:「……那些認真的話語其實無效。戀人們說話,不真是溝通,那些話沒有要被聽見、無法被聽見。……假裝傾聽、假裝和音,以交換讓自己唱得更多、更大聲。……愛情就該是,兩人一起,安心地各說各話。」等,這裡面有許多誠實的凝視,教人驚奇。

  昔日Graham Greene霸氣宣告:「我就是我的書。」,黃以曦的這本書則大約可以說是:我就是我的戲劇。在虛構與紀實之間,她拼貼剪接各種思維、情感的流動,如〈霓虹的好戲〉:「作為一個人,我需要各種各樣的破碎,各種各樣的絕望,……我得創造一些場景,瘋狂又危險,不做到最華麗就無法呼吸,……」、〈世界像一部科幻電影〉:「……我們是自己與對方的另一介面。人是自我增長的史詩。……那某些時刻,我不再害怕自己是迷宮中的老鼠,我害怕的是,配不上這個變化莫測的迷宮。」、〈維持那個幻象〉:「……我得打造另個幻象,維持它,令我的心與命運得以相容。」、〈含括了謙卑與缺席的永恆〉:「……我在散亂的紙張,散亂地寫下字句的所有可能,與所有不可能。/我感覺我的活著充滿縫隙,……」、〈未來的動物園〉:「……我起造一個狀態,然後我凝視那個近乎極限、充滿強度的地方。……我被自己上綱為時間本身。」等,無不是自我成為戲劇的極限挑戰。

  而Fernando Pessoa的《惶然錄》(這也是一本分有諸多小標小節的書,跟《謎樣場景》的基本構造有其類似之處,且Pessoa杜撰了一名伯納多.索亞雷斯作為本書作者):「我已經成為了一本書裡的人物,一段已經被閱讀了的生活。與我的意願完全相反,我的所感是為了自己能將其記錄下來的感受,我的所思是後來出現在詞語中的思想,而且混雜著只會徹底毀壞這些思想的意象,並且在意味著外物介入的韻律中展開。在這所有的重寫中,我毀滅了自己。……」,讀《謎樣場景》期間,我不停地想到這一段,總覺得黃以曦動員的所有文字與設計其實也是在講相近的事。

  唯說到底呢,自我的舞台化戲劇化人物化,仍是孤獨裡的千變萬異,一方面是翻個筋斗就一萬八千里的大聖,但同時另一方面也是自己的五指山,永遠翻不過如來(更原始巨大精深的自我)的手心。最後依然是孤獨的永劫回歸。

  職是之故,黃以曦寫〈在次元間跨開的橋〉:「要往回走,只能通過創造,相信自己身上就有那個最初的東西,創造得愈遠,回返得愈深。……孤獨不是寂寞,寂寞關於難以忍受一個人,孤獨則渴望成為一個人,一個完整的人。」和〈詩意的懸浮〉:「……我不是自己的原件也不是副本,我是一個故事的一處指定戲份。一齣生存之成立永伴隨一個場景、一塊史詩切片,……我感覺那是命運所搆不到、亦與它無關的,某個,我始終是我,的神祕入口。」,此又讓我聯想到Graham Greene《我自己的世界:夢之日記》:「……有一句可怕而又真實的話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裡:『孤獨無法與人分享──它只會倍數增長。』」──於是,我想如此總結或是不會有錯的:《謎樣場景》無庸置疑為一本竭盡所能華麗炫目闡述孤獨的極限(可能)的探義之書、完整之書、命運之書。

 

 

  本文同步發表於SOSreader【重讀者養成計畫】20170518

  https://sosreader.com/hys-myth-sce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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