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春去春又來〉沈眠〈繁衍〉〈精確〉〈難飛〉〈離婚協議〉在《有荷文學雜誌》第24期.jpg

沈默/寫

 

  在春天,萬花齊放之時,在某座深山的極秘密處,有一老一少正在對話。

  你知道練成神棄功的人要付出什麼代價嗎?這是老人問少年的第一個問題。少年的回答是,無論是什麼代價,我都願意。是的,無論是什麼代價,只要可以復仇,少年都願意接受,即使是他的生命。但老人說,世間啊還有更多比離棄生命更可怕的事,希望你到頭來不會感到後悔。少年跪在老人的面前,堅硬的雙眼充滿著從深淵裡滾出來的意志,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絕,對,不,會。那像是鋼鐵都要摧折斷裂一樣的堅定口吻。老人對這等眼神和語氣覺得再熟悉不過,曾經,曾經他也是,他也有這樣的念頭,而如今他已太老太累,無法再壓制更多,但又不讓它脫逃危害人間……

  老人遂開始教導少年神棄功,據說是天下間最恐怖終極的武技。少年每天都為了完成老人囑咐的修練而傷痕累累、筋疲力盡。但他一點也沒有退卻的意思,縱使肉體遭受的折磨與痛苦那般的劇烈連續,宛若少男正背負起一座地獄。

  這是通向神棄功的險路。少年必得經過地水火風四道關卡的洗禮。地,係對身體的鍛鍊,也就是承受各種撞擊的能耐,他必須一而再地朝地面與山壁全力無悔地衝過去,必須適應一次又一次的昏厥,承受生不如死的疼痛凶猛。水則是對身法的要求,必須柔軟,必須足以穿過任何縫隙,他的骨骼、肌肉都得經過最可怕的拗折彎曲過程,比如頭往後仰整個摺在小腳後方緊緊貼住。火,自然是氣,內氣的修練,要洶湧澎湃,要生生不息,在密閉的窯內,面對火勢、繚亂煙霧,少年得默運口訣,維護住心口的一股清涼,排除不斷往體內塞入的灼熱煙氣。風之一字,則在於速度,動作的速度,移動的速度,快,比所能達到的快都還要更快,他每天都被要求得在限時裡跑過好幾座綿延的山峰。

  少年在老人日以繼夜的嚴厲訓練下,過著幾遍體鱗傷、一醒來就是煉獄反覆反覆臨降的悲慘日子,少年咬牙撐住,無以鬆懈。他就當自己已經死了一樣。他需要更專注更有耐性堅毅地完成鍛鍊。神棄功是他唯一的機會。

  始終坐在大石上的老人對少年說,等到你連人都當不成時,神棄功也就差不多完成了。少年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少年向來沉默,他沒有追問。他只是一日一日煎熬著,憑一股信念繼續堅持下去。如是啊四年過去。少年在老人的指導下,已然初步奠立神棄功的基礎。

  某天,老人低著頭,他說,時候到了。然後,他緩緩地閉上眼睛。今天你已來到神棄功的最後關卡,來吧,殺了我。少年冶煉如鋼鐵般的臉閃過一絲錯愕。老人表示,如果想要練成神棄功,這是第二步,只有殺了我,神棄功才會移轉到你身上,這是必經的過程,用不著猶豫。少年刀鋒般的眼神,很亮,很亮,但一點陰影在那裡慢慢地擴展開來。

  你不想報仇了嗎,你不就是為了練成神棄功差點命都活不成的艱苦至今嗎,怎麼你就要退縮了嗎,老人仍然沒有張開眼睛。少年說,我不懂,我不懂為什麼要殺了你?理由很簡單,因為神棄功的法則就是一代一人,它的力量核心就在我的體內,你必須把它取出來,變成你的,而要得到它的方法只有殺了我,在此之前的四年只是要確認你的身體能否承受它,真正的關鍵還是在我的體內。殺了您才能得到它?少男再次確認。殺了我才能得到它,老人點頭。但它究竟是什麼呢?一縷微笑浮現在老人的嘴角,殺了我,我保證你會知道。

  少年猶豫,躑躅,不知所措。老人家說,如果你沒辦法下手,就離開吧,你此前所學的,已夠讓你成為一個高手。那麼,我能找他復仇嗎,少年問。老人搖頭,除非你練成神棄功,否則你永遠沒法接近他,使他喪命,魔誕大法可使人登峰造極無雙無敵,除神棄功大成外,不可擊破。老人的雙眼闔著,瞅來就像是入定一般,他對少年揮揮手,你走吧,神棄功與你無緣。他沒有再多說,整個人投入最濃烈的寂靜裡。

  少年楞在那裡,他花費整整四年的時間,整整四年啊,這麼靠近神棄功了,難道他要放棄,他可以放棄嗎,他有權利放棄?少年重重地跪下,頭使勁地磕在地上,他拜別老人。您有什麼心願呢?弟子捨命亦會辦到,請您告訴我吧。老人的神情看來像在微笑,一種拈花般的微笑,如果你能夠好好活下去的話,就讓神棄功到此為止吧,別再往下傳。少年對這個回應亦很莫名,但他記住,是,我會遵照您的意思辦。

  少年緩緩起身,他聚氣於拳,彳亍地走向老人,眼睛柔弱如鹿,在山野間奔跑的鹿,又明亮又溫柔。但終於是不得不下手,他一拳猛然轟向老人左胸,肋骨喀啦喀啦爆響,少年的拳頭搗出一清晰的凹陷,老人的心臟頓時被撞擊成灰,頭無力地垂下,立斃當場。這就是少年四年來的成績,但這尚且不是真正的神棄功,還不是。少年的淚噴出眼眶,兩腳發軟,坐倒在地,瞪著自己的右拳,表情愕然、悵惘。他忽然懷疑起一切。

  此時,大石上的老人忽然晃動起來,有道驚喜竄進少年的臉,原來他的一拳並不致命,他連忙起身,要去觀視老人狀況,但有個東西讓他的動作煞停。老人的身體劇烈痙攣,肌膚表面有各種詭異的突起現象,像是有針、細棍之類的東西正由內而外戳刺著,跟著巴啦一聲巨大的撕裂聲響,老人的肢體四分五裂成飛散的十幾個屍塊,裡面有一奇形怪狀、扭曲歪斜、渾身黏液的異物鑽出,老人的軀體就像它所穿著攜帶的一層皮肉而已,它在嚎叫,淒厲、尖銳得天地都要碎裂了。

  少年忍不住遮住耳朵,這樣的經驗完全超脫他的認知範圍,而看來沒有眼睛的妖異生命似乎發覺少年的存在,猛然撲向他,巨大的身子吸住少年,且不斷扭動、擠壓,似乎要從他身上的各種孔竅溶入一般。少男乃慘烈地尖叫著……

 

  隔了幾日,少年醒來,他已有了另外一種形貌,體型變得壯健、高大,眼神陰鶩、可怕,他的記憶只停留在他親手殺了老人的那一幕,後面的事他全都忘了,只記得黑暗和暈眩如巨浪般衝擊而來,連他將老人屍塊一點都不剩地吞食殆盡的事皆無所知。而後他發現自身的神棄功已成。接下來,就是為了已逝的親人復仇的時刻。他沉默地對那塊大石頭用力地叩別。他一心趕著要去刺殺那仇家,其餘的事也都不顧了。

  他火速趕向仇家的組織。那人現在是武林第一幫的幫主,少年當然沒有那麼容易見得到他,但他投帖入門,耐心地等候良機。少年知道在組織裡必須忍耐。為了接近仇家,他必須變得更壞、更殘暴,因為這是這個幫派主要在做的事,他們到處搶奪、劫殺和毀滅其他的門派,為的就是讓自身更強盛獨一無二。而當前的氣氛是,無人可以阻擋他們,連一些自詡正義的百年門派也臣服,不敢作聲。少年只能靠自己,他在一百多個日子裡幹盡所有壞事,強姦、殺人、搶盜,只要是幫內派下來的事,少年都絕無遺漏地完成,他遂成為新近崛起、最是赫赫有名的江湖惡星。

  一年過後,又來到了春天時分,幫主親自接見幫內表現突出的新進人員,少年名列其中。這是他第二次見仇家──第一次那人殺了他們全家,父親被那惡魔徒手捉住頭顱一捏,立即七孔流血、頭部化成飛灰而死,他的母親、剛滿十三歲的姊姊和不足十歲的妹妹則一邊被那人掐住脖子,一邊還以碩大的陽具侵入,他在最興奮之時狂笑著,隨手便折斷她們的頸子,他沒有放過任何一個人。少年則是由於和人鬥毆,被盛怒的父親懲罰綁在遠處樹上目擊所有惡行的發生,卻什麼事也做不了。

  而此一滅門的禍事其實是少年惹起的,因為他在路上看不慣那個幫派欺壓鄉人,乃多嘴、動手干預,終至那惡魔有藉口滅亡一大世家,株連幾百人啊,這些全都要怪少年多事。

  惡人眼下呢正坐在練武場北面十級階梯上的大椅上,他自然認不出體型樣貌全都變異過的少男,只認定他是名驍勇善戰的先鋒,惡人嘉許著站在練武場中央的競武台、總數十二名與少年一樣為組織奉獻良多的人,一個飛身,來到他們跟前,說是要親手見識他們的本事,並予以調教。這是幫裡的頭一等大事,每年這惡魔都會在新幫徒裡挑選可造之才,親傳魔誕大法,人人都欣羨這樣的機會。

  垂著頭看著仇家就站在身前六步左右的少年,覺得體內有一股兇惡的騷動,宛若有個野獸正在裡面咆嘯,但他沒硬是安靜下來,他知道這是動手的好機會,他必須一擊中的。

  那人要他們全上,不可有所保留。誰不知道幫主是天下第一,別說是他們這些新人了,就是幫內的十大堂主圍擊也不能傷他半分,人人只求全力以赴,讓幫主看見自己的材質,哪裡會想到要留手呢。

  少年夾在十一人海濤般的攻勢間,掩飾自己的神棄功,靜待最好的時機。那惡魔一人獨力應對十二人,一點也不費力,優哉游哉地在各種拳腳、兵器間遊走,手一撥,指頭一按,明明是輕描淡寫,但卻有千斤之力,被他觸碰的都要面露痛苦之色,摔落競武台外,很快,台上人數銳減,從十二降為六,又跌到了三人,最後惡魔幫主吐氣開聲的大揮手動作裡,颳起猛烈的氣勁,另外兩人也給掃下台去,只餘少年一人逆風而立。

  仇家大聲為少年叫好,他橫行江湖十數年,不計一等高手,還是第一次有人在這招大風起兮人間蕩下站得住腳。而經過地水火風四訣之錘鍊的少年拱手說,是幫主沒有全力施為,屬下僥倖。好,說得豪氣,來,我們再比比,你拿出看家本事便是。少年點頭應是。他就要施展神棄功。魔誕大法的厲害處據說在於只要被其勁氣貫穿後,就會發生風化現象,再堅硬的事物都要被仇家捲動的怪異真氣搓成灰,更不用說是人身。

  那惡魔一方面既是測驗少年本事,一方面也是要顯顯自個兒的能耐,以震懾、收服所有人的心神。幫主催動勁氣,一股旋風以他為中心遽然地疾颳起來,他兩手大大張開,臉上露出使人驚心動魄的狂野笑意,而風勢愈發壯大,灰石齊動。有些稍微近一點的,都像是要飄起,於是慌忙於相互攙扶。

  惡魔笑了。那就是他殺了母親、姊妹時的笑臉,忿怒在少年的眼底炸開,就是這個笑容啊!少年凝集全數精神,人一閃,逕自衝入旋風的中心。真是大膽而不知死活的舉動啊!旁觀的人無不想少年這下必然要給挫骨揚灰。但少年知悉自己只有一次機會,在惡魔沒有將他放在眼裡的瞬間,運使能穿透所有事物的神棄功,將其擊斃。

  幫主見少年兀地投進旋風裡,還想著怎麼少年居然比他所颳的風還輕,簡直幽靈一般的,少年的拳頭卻已逕採直線的、不知怎麼接近但突然就擊穿自己的胸膛,一股猛烈的疼痛扯裂著感知,他不由自主地高聲喊叫著。而少年的拳頭還像錐子一樣地繼續鑿入幫主的胸口,後者且覺察自己的心臟變成了一團黑暗,這時惡魔才懂得驚惶,是神棄──話還沒說完呢,就已斷氣。

  詭譎的是呢風卻愈發強盛,好像那惡魔的死亡反倒更加劇它似的,旋風範圍愈發擴大,直遍布整個練武場,所有人都被颳起來,遠遠甩開。就在這等末日景象裡,少年赫然發現那人的身體正在支解,有個巨大的暗影生物從裡面剝開仇人的軀體血淋淋鑽出。少男驚疑至極,突然想起某些被遺忘的事。而異形對準少年的雙眼發動刺擊,登時使他血流如注,同時呢,他體內的妖物瘋狂躍動著……

  等到一切底定,現場凌亂無比,殘骸遍地,該幫主成了幾十片屍塊,少年則不知所蹤。

 

  幾十年後,依然花開滿野的春天,在神祕的山林裡,一名眼睛充斥裂痕般傷痛的少年來到一顆聳然大石處──那裡坐著瞎了雙眼的老人。少年猛然跪下,懇求老人傳授他神棄功。為了什麼緣故呀,老人問他。少年回答復仇,有個邪惡的人物殺了我全家。老人嘆口氣,你知道要付出什麼代價嗎?什麼代價他都願意,只要能學得神棄功擊敗魔誕大法,就算是這條命我都無所謂。而老人的心中悲涼悽傷,但有些經歷確實比死亡還要恐怖啊,比如你得日日夜夜鎮壓著體內的恐怖生物不能有一日鬆懈,否則它就會透過操控你的肉體肆意荼害生靈,是我們的仇恨成就它壯大的毀滅能力,我們責無旁貸,必須竭盡一生之力制止它脫離……

  而命運始終在重複,始終連綿不絕,一如死亡,一如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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