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許悔之暌違多年的新詩集《我的強迫症》裡寫著：「孤獨的光／孤注一擲的／將所有的光全部／放射，照亮了／愛和死化現的／山脈和海洋／諸神都在空中／飛舞，旋轉／他們都哭泣／泣後微笑」，何其幻美多情幽暗迷邃啊。
觀看《時空行者Time Traveler─劉信義│涂聖群聯展》，我腦中一直響起許悔之詩歌的聲音，彷彿是詩歌與繪畫兩種藝術祕密的應和，聽覺與視覺的神異交換，尤其兩位畫家的作品都有著最美麗的孤寂味，最絢爛的漂流感。
因為在SOSreader上連載武俠小說《王的十二女色》（2016年五月至2017年二月，三十二萬字，網址：https://sosreader.com/project/12color/），與信義合作，非常喜歡他為小說創作的畫。去年（2016）六月，穎川舉辦的《幽光尋覓─劉信義個展》，也展出了一些與《王的十二女色》相關的畫作，很教人迷醉。若手頭有餘力，還真妄想買一幅回家日夜相對。相隔一年，同樣的場地，再開《時空行者Time Traveler─劉信義│涂聖群聯展》，第二次到場觀賞信義的畫展，雖不是個展，但兩位藝術家的某種調性暗中相合，表現手法與處理素材或形式主體其實並不同一，但內在的精神，特別是那種孤寂感，隱隱然可說是相通的。
信義持續以人體、山川與花草植物的融合為創作主題，如〈虛幻的過客〉有一巨大不見頭顱的發光人體走在群山之上，身體散發多彩的煙氣，畫的最上方則是無根飄動的花蕾；〈浮動的愛〉在橘紅色背景裡有三株帶莖花朵空中漂浮；畫的中央處有一只人臉，其上半部懸宕著骷髏頭，有數道光流動盪，且花草遍野生長的〈在意識流動裡的尋真〉；〈黑暗中的緩緩微光〉有一發光人體居中，其頭顱驟爾拉長延伸，如膠狀，周邊依舊有花蕾漂浮；非常值得玩味的〈靜默〉，一樣有個頭部抽長的人形發光體，身軀裡透視地畫出胸骨，以及往上竄升至腦部的花草；〈盛開的時光〉畫著幽光大樹，樹幹中長了頸骨，樹冠之中不但有骨頭流蕩，也有花瓣漂浮……
信義優美幽深地呈現著人體、骨骸、植物花草、山水風景與光結合的樣貌，演示出人的植物性，人與天地自然交會相融的諸多可能。同時，他也透過繪畫探索與定義當代人的存在本質：孤寂地為自己發光。
我不免便會聯想到Leonard Cohen收錄於《渴望之書》的無題之詩：「我複製時間／我知道我是一則虛構／可我無法讓自己暫停／倒退／或者前進／我的路上／沒有阻礙／我搬動山巒／樹葉落在我們體內／我以喝采／圍繞／你的美麗／當你／想要回家／我掃開初落的塵埃」，信義的繪畫風格彷如是這首詩的具象化，兩者在某種程度上是甚為貼合的。
另一位藝術工作者涂聖群，則是以漂流木為繪畫主題，如〈時間的凝視〉畫著大大小小二、三十根藍色系漂流木在宇宙也似的空間；金褐色漂流木浮動於暗黑裡的〈玄的繞想〉；〈圓的可能〉，深色調的背景，有一獨自白亮的漂流木，豎直於一暗色橢圓盤上；直立的或發白光或藍綠色澤的漂流木群於中，上有天壁，下有海，此為〈挪亞方舟〉；〈飄散〉很乾脆就是大大小小數十根漂流木擠滿畫面；灰色調畫面裡，僅右下角有細長的幾根漂流木，這是〈渺渺〉；〈時光機〉呢，在幽暗中，發光的漂流木彼此之間被各種線條勾搭著，像是隱密地有所連結，形成一複雜網絡。
無論是孤自一根的漂流木，或遍及整個畫面的漂流木群，於我來看，都是對人的精神意識（人心／顱內）的模擬，裝載著深刻的隱喻。漂流木所在之地，時而洪荒，時而深淵，時而宇宙，也正如許悔之的詩〈鏽的時刻〉所寫：
「在時間盡頭的地方
一個物件
以不可思議的方式
向宇宙，發出他的信號」
那些漂流（木）畫殆無疑義是涂聖群對宇宙發出的信號吧。
而兩位藝術家的作品，都有著很深的暗與光的交流互通，都有片段的、局部的、無根無基的意象，優美而孤寂，恍若駱以軍反覆吟誦的「我們的優美流落何方……我們的優美呢／如今淪落何方……時間在我的撫娑下繞指呻吟／然後剝去戀棧在妳肌膚上的／道德的猶疑／成為優美。」（〈各各他情婦我的叛徒〉），聲聲漫聲聲淒切，信義與涂聖群都能以形生聲，他們的一張張畫作都有如人腦裡潛伏的真實絮語。同時，他們又都是在時間中漫遊的獨行者，每幅畫都是孤零踽踽的時光體驗，神奇、難可思議的。
於是，我也就要想起黃易那部直直接開創了穿越小說風潮與系譜的《尋秦記》，跨越兩千年時光去至戰國末期搞風搞雨大展身手的特種戰士項少龍，某日忽有所感：「時間是一種幻覺」。
信義與涂聖群的藝術時間演練出來的，是那樣憂傷而孤絕的幻覺，相比於現實時間的幻覺（一樁樁生老病死的反覆衝擊），究竟哪一種幻覺更為幻覺呢？而說到底，幻覺不也是人生中無可閃避的真實之一嗎？
《時空行者Time Traveler─劉信義│涂聖群聯展》
地點：穎川畫廊
台北市中正區仁愛路一段45號2樓
時間：2017/06/03至2017/07/05
本文同步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五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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