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閱讀Louise Glück《野鳶尾》在《聯合報:聯合副刊》20170624.jpg

              沈眠/寫

 

  Peter Wohlleben的《樹的祕密生命》,真是一本深情凝視專注諦聽樹木、細細慢慢溫溫柔柔地將樹的語言心靈翻譯為人類能理解文字的著述,其中他寫道:「……還有森林裡那些小小的謎團與驚奇,它們也值得保存。在樹木的綠蔭華蓋下,每天都上演著悲喜交織的精彩劇碼與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這裡是我們家門前的最後一塊自然,裡面還有探險等著進行,以及無盡的祕密等著被發現。

  讀Louise Glück《野鳶尾》,似也能清楚地撞見相類的氣味,那是以花草林木的立場說出話語,那是對植物神聖靈性的探溯,穿邊越界,造就出美麗深邃的聲音和思維:「因為在我們的世界/有些東西永遠隱藏著/微小且白/微小而(按你的/說法)純潔,我們不像你/一樣傷感,親愛的/受苦受難的主人……」(〈野菫〉)、「我不是敵人,只是/一個障眼法,好讓你忽視/發生在這裡/在這床上的事」(〈巫草〉)、「但在四下無人的清早看見你/躡手躡腳走近草原/邊界,仍然讓人感動」(〈雛菊〉),每一首植物詩都讓人重新面對生命的傷勢、憂翳和逐漸明亮。

  日本漫畫家北条司畫過一名永遠長不大、擁有與植物交談特異能力的少女西九條紗羅(《櫻花盛開時》、《艷陽少女》),由於她個人的時間是停止的,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就必須遷離移動,免得被發現她永遠都是少女(當然她的心是長大成人的,所以會幻化出幽靈般的發光體,形態則是成熟的裸身女人),最後和她經歷過一段驚險但美好時光的少年發現紗羅不見了,但同時他又明白到樟樹、玉簾草、寒日櫻、秋水仙、……所有的樹木與花朵都跟紗羅的心靈相通,到處充滿著紗羅的心,其實全都在一起。

  Louise Glück筆下的植物亦無不是心靈之歌、生命之樂,無不是「一條不斷裂的線索/連結著你我」(〈冬末〉)、「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憂傷/直到憂傷一詞出現,直到我感覺/身體傾洩出 雨」(〈延齡草〉),無不是更闊廣遠深的神祕締結。

  不僅僅充斥著花草樹木心聲的詩歌,《野鳶尾》還有各種與神對談、大哉追問、質疑的禱詞,如「原諒我如果我說我愛祢:強者/聽到的永遠是謊言,因為弱者永遠/受恐懼驅使。我不能愛/我不瞭解的,而祢幾乎甚麼都/不透露……」(〈晨禱〉)、「世界如此豐滿/如此充滿不屬於我的東西──/我看見花朵散落/不再粉紅」(〈晚禱:復臨〉)、「在我眼裡祢和白樺沒兩樣/我不再用個人方式對祢/說話。……一切永遠只是單面/發生?……」(〈晨禱〉)。

  這就實在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孫維民,譬如〈晨禱〉:「感謝神讓我早上醒來/目睹植物製造的奇蹟……夜尖垂掛著露水的卵/即將孵育太陽/以及無數個世界。/花朵則穿越黑暗……當我遊蕩在亂夢的曠野/幾乎掉進絕望的罅隙/準確且安靜地/馨香抵達枝梢」,還有Sylvia Plath〈月亮與紫杉〉:「他們的手與臉因神聖而僵硬。/這一切,月亮全都沒看見。她光禿又帶野性。/紫杉的訊息則是黑──黑,以及沉默。」,乃至零雨〈盆栽〉:「關於心靈的那些──/不如一棵樹//樹是上帝/母親/故鄉/這些詞的縮寫」──

  這些詩人皆相仿,都懂得聽見沉默中的色彩,懂得生命從不侷限於人類價值,都能以詩歌展示人在玄黃天地洪荒宇宙裡渺若埃塵,都能演繹植物儼然神蹟的奧妙龐然。

  Louise Glück所寫的「像螢火蟲,每一微弱呼吸/是一抹微光,世界就呈現其中……你得學會愛我。人得學會愛上/沉默,黑暗」(〈安眠曲〉)、「如果這不是一首詩而是/實際的花園/紅玫瑰就不必/和其他東西類比,不必是/另一種花/不必是陰影籠罩的心/在與土壤等高處/它顫動著/半是暗紅,半鮮紅」(〈歌〉)亦然,俱是從暗黑與靜默的地底下,猛然炸裂開來的絢爛色調,同時那無疑又是人與神關係深刻的暗喻和轉指哪。

 

 

  本文發表於《聯合報:聯合副刊》2017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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