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最古典的瘋狂,最新潮的抒情──閱讀崔舜華第三詩集《婀薄神》在《文訊》384.jpg

              沈眠/寫

 

  這幾年間實在讀了不少詩集,崔舜華是我很喜歡的其中一個詩人。不過,在《婀薄神》到來之前,結構嚴謹但總覺得沒有用盡全力、顯得太游刃有餘的《波麗露》,從憂傷的盡頭放牧而出、調性相對柔軟的《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廢墟》,對於我來說,都還是少了一點什麼,一點決定性的什麼(像周星馳《西遊 降魔篇》裡師父對陳玄奘說的)。

  然後讀見《婀薄神》。儼然猛烈的獸。又或者是神降。

  又孤單又燦爛的神。凶猛而美麗。鬼怪一樣的神。婀娜微薄的神。帶著群魔飛舞的神。缺少了某些事物的神。不存在的神。活在心中深處的神。自己的神。靈魂空缺處逸出的神。是神,病態的神,但深情絕倫。

  而神是不存在主義。不存在是神對世界的救贖。唯獨神缺席了,人才能僅僅憑藉自身而存在。人不因神而存在。是的,人是因為神的不存在而不得不、而終於被迫成為人。跟萬物同在的人。

  為自己發明神,為自己創造神,在詩歌顯演如何造就自己為神蹟。

  董啟章新作《神》最後讓一直裸身相對的大學生吳幸晨(神)與色情小說家邢天倪(形)相交,達到真正的神形合一,達到與天地精神往來的體悟。而崔舜華的《婀薄神》同樣也有著百般色戀的身體感官描繪,以及廢棄荒亂的厭世精神,同樣也裸──這裡面的詩全都有著暴露的意志,關於與自己的精神往來,關於我的身體就是我的天地。我以為,《婀薄神》是裸的啟示錄,是詩人以詩自裸,一無所有地面向自己、愛、人生與萬物。

  是以,她寫:「我們將要成為石頭/用最硬的心向萬物持平」、「愛我的那個人/在飛灰中直立著身體/我想他不畏懼命運」、「願意在春天的清晨/做最後一個誕生的人/在黃昏翻閱時間,學著為記憶斷句/為最潔白的押下烏黑的韻」、「而那鴉群中的獨居者/身陷流沙/『愛』,活像法外之徒」、「順雨勢下滑,剖開/二月的胸肋間/女兒們紛紛落了地」、「黃昏的冬神/打開雙腳」、「人生,無限地侍奉自己/描著眉毛幻想大好明日/帝國的灰燼/廢墟升起的神啟……」種種。

  讀崔舜華,不難發現她是老語氣和新靈魂的融合,在她的詩歌可見古典詞語和現代說法的締結,以及細瑣事物的萬量拼貼。在我的個人見識裡,楊牧是現代詩大抒情的完成,其後繼承者們有楊澤,乃至於陳大為、廖偉棠、曹疏影等,而崔舜華亦具備同樣驚動心魄的規模,她寫的是個人,但讀著總覺得她猶如寫下所有人的星圖,一整個時代的命運,尤其到《婀薄神》更見其舉世功力。她寫:「我述及刪節/我成為刪節//你擄掠全部的細項/抵達語言法外的空曠」,正是如此,崔舜華透過自造神抵達語言法外的空曠,一頭撞進詩歌的洪荒之境。

  朱天文講張愛玲去世時躲開任何發言與邀稿,講自己是「缺席也是一種悼念呢。」,又再說張是「上了傳播媒體也變成神祕難解的怪物。」。而我總相信一切事物之間有些奇異的祕密連結,有時候就像是預見(或相互夢見)。朱天文的說法非常適合挪用於《婀薄神》:一本悼念自己如神的詩集,一本誕生神祕難解怪物(如神)的詩集。

  此外,楊牧的詩作〈形影神〉寫:「為你,以約定的程式/直探依稀多情的心,堅持摧折/當無邊的寂寞證明完全屬於我/也只有流落人生歧途上的你/和你,是我惟一的不捨」,同樣也能註解《婀薄神》的暗色綿延情愛絕對。

  崔舜華詩歌一直以來都情感激烈,但這一本特別讓人緊張,有種不可預期性,寫著寫著都要讓人讚嘆她的誤穿歧途和愛狠情辣,尤其是「總有一天抵達成為/總有一天成為甘心/無盡和有限,我都該恨/那都好像是你」這樣的句子,更是如入無人如有神來。若將《婀薄神》跟阿流被過度低估的《身體狀態》、騷夏已然名作的《瀕危動物》、阿芒凶猛的《我緊緊抱你的時候這世界好多人死》等等放在一起讀,也就特別有豐盛的意趣,這些詩人總有辦法讓身體不止是身體,形成繁花盛世般的大放大浪。

  朱天文在《花憶前身》大論男神與女神之別:「畢達戈拉斯說萬物皆數,看來是男神系統的語言。換成女神來說,她會說『數在於萬物』。男神認為,數不在於萬物變動的姿態中,而是萬物的現象依於抽象的,體系化的數學方程式。……文明與自然一體,物的存在都有意思,物是自有其莊嚴的主意的,所以女神說數在於萬物。……印度諺語說,『除了神沒有人能崇拜神。』人要自己是神,才看得見神。……

  我想呢,崔舜華恰是以《婀薄神》完成自己的女神語言崇拜,為她的「妄想:最古典的瘋狂──」,寫下自虐神之詩,為愛而病狂不悔,寫下強悍的身體群象,令愛與性的詞語肆虐奔馳狂悲狂喜,寫下最新潮抒情,寫下數在於萬物的詩歌大業。而愛就是人生萬物,縱然人生是全都錯了,她還愛著,愛在飛灰裡,愛在復活中──愛就是她崇拜的自身之神,無論缺席與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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