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寫

 

  二十一世紀以來,多種語言的諧音(音近、類似字)書寫形成詩歌的新風潮,比如隱匿〈甜祕密〉、〈施工奇案〉、〈大霧大悟大澈大誤〉,比如假牙的「天生麗汁難自棄」、〈八肚夭〉、〈借詩還魂〉,比如鴻鴻《仁愛路犁田》,比如鯨向海〈通關密雨〉、《犄角》,等等,都示範了詩歌如何透過不正確用字與造句,突擊了人(對詩)的慣常認識與刻板印象,乃推波助瀾了諧音大浪的到來,尤其是唐捐怒火狂花肆無忌憚群魔亂舞既癲很多年大鬧天公伯的瘋絕,諸如〈出賽曲〉、〈因為瘋的緣故〉、〈有人問我唸完博士能摃馬的問題〉、……更是將諧音詩寫發揮到淋漓盡致,一時之間,好像哪裡都見得到這類突梯爆笑掉下巴手滑腳滑忍俊難住的諧音類詩歌。

  而唐子捐真人損老師的學生陳柏伶寫了一本《冰能》(台語諧音:檳榔),直接就在書封上惡搞,將學院、論文的規格用到逕自愛情的盡頭挪威的森林,其標識著:「囧立一人大覺應用冰能研究所博士論又」、「冰能稀士肝交碤菌之醣損拒糕臨床研究」,看啊,這人多麼愛唐捐,直接講唐損(唐捐的另名)懼高,以及不好說的性幻想,還想臨床研究之,不是深愛如臣妾應該做不到吧!

  字音的轉換、字詞的挪用替代,國台相交中英混雜,形成熱鬧非凡的《冰能》,這是語音雜交集,也是垃圾話大全。陳柏伶很會噴,拉賽叫她第一名,盡是些乍讀下阿雜沓亂紛紜搞堆疊列排比沒有營養實則趣味橫生暗藏見識世間況味的語句,如〈人生宛如跑操場〉:「剛開始跑/以為世界就在我腳下/後來發現/原來它是在我前面/過了很久/才了解我只能在外面繞圈/一圈一圈/不停打轉」、〈李記〉(台語諧音:日子):「生活本身/李記就是/生命本身/就是/寂寞/本身」、〈趙育正〉(諧音:躁鬱症):「我真的不願意/就此與你分手/於是我決定/開始模仿你/最後成為你」、〈自我探索頻道〉:「寄居在/時間的/太平間//人格/只剩/一格」、〈百瀆〉:「把手伸進/自己的縫……抽一場雨/全身濕透」、〈伊底怕詩情節〉:「我能想到/最愚蠢的詩/就是伊底怕詩」、〈U丸〉(台語諧音:猶原,義為仍舊):「U丸活得好好的/有個向上的缺口/和一顆缺餡的心」、〈寫詩須知〉:「或者是你把詩寫進論文裡/看讀者和作者誰會先瘋掉」、〈破魯迅〉(pollution,義為汙染):「將使用剩下的/人到時候大家/就可以一起變/不見/和/不散」、……

  真是學院人生的百無遮攔百感交集百鬼夜行,讀陳柏伶就能完全懂得噴飯之必要笑痛之必要一點點藥和彼岸花之必要正正經經看一名女子發瘋之必要……猶如豬哥亮那些綜藝咖講冰的(翻桌)的翻版,但不只是追求噴飯娛樂效果而已,陳柏伶之詩自然而然多了思維能力的填入,將去意義的意義揮發到極致(殺小意義),於是能對抗陳腔反制濫調壓倒抒情抵死爛漫,「詩/有時/太抒情/反而/一夜情」(〈鞋裡的小石子(一)到(五))、「牠在動物園裡/懶得理你//它在博物館裡/買一送一//祂死了你被警告是/盜版軟體的受害者」(〈抒情主體〉),最終獲得語言活力的再現。

  詩歌是讓語言復活的藝術──透過故意錯用亂用誤用瞎用濫用隨便用字詞的作法,使得語言的想像與定義重新復甦,獲得再一次被認識被掀開來看見的機會。舞鶴《亂迷》如此,王文興《剪翼史》如是,陳柏伶《冰能》亦然,她透過文字語音的換日偷天換骨脫胎,製造出充滿感染力、源自她論文營生陰翳時光的音疫詩歌,給了我們一本全主題式諧音完全指南的驚體奇驗。

  因為非典型化和無正確性,所以陳柏伶之詩瞅著張牙嘻哮舞爪怒馬,然而內在悲傷深沉苦痛濃烈並不短缺乏少,甚至藏了更多的豐饒情感,如〈守夜者〉:「入夜之後/我就努力/成為一名/稱職的鬼魂」、〈被弄〉:「葬禮將用手術的方式進行/所有你的一切/被降低為青春//只有我知道那/是一種假動作/那是為了演奏/一種被活下來的/一種被時間驅趕的/最愛而且/最新的音樂」,說到底,她的歡聲笑語裡總有著看到黑影就開槍悲苦自傷無詩不作的不得不然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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