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閱讀夜魚《碎詞》在《歪仔歪  詩》15:「隔岸觀詩,中國女力」.jpg

              沈眠/寫

 

  人生是萬碎齊發的,人生是艱難痛苦的編年史,而詩歌是唯一的盾牌,唯一可能的休止,唯一的黑暗之光,養在心中,讓自己錨定,不被狂流怒潮帶走,捲進無望、慘敗的生命現在進行式。

  所以夜魚的《碎詞》裡有〈碎瓷〉:「受傷是注定的/每個朝代都有每個朝代的瘡疤和虔誠……我是一片濕漉漉的瓷,割破塑料膜和悶著的肉體/疼得幸福,不在乎看見血……你是杜撰的,也是真實的/你第一次出現,應該是在我胃痛得最厲害的一瞬間/蜂擁而聚的一群,都比你矮/這讓我清晰地看見你投射過來的眼神/和我想了一萬次的情景一模一樣。我搖晃著撲向你/根本不管最後的碎片有多鋒利」、〈我想提前懺悔〉:「我說著世界的黑,只是為了在說的過程中將縫隙裡的/ 光明抓得更緊」、〈《》〉:「突然看見深不可測的黑/吞噬了全部的詞語//除了後退捂住口鼻發呆寒毛豎起束手就擒趴在鐵絲網上/ 大腦一片空白地/待著」、……等等,均可見得夜魚對生命經驗炸裂也似的焦慮、緊張和無力,以及她如何破碎的擁抱著詩歌,不滅不毀。

  詞是瓷。碎解以後,是一種極其細緻但一旦相擁又如此鋒利難忍遍體鱗傷的狀態。詞語是易碎感,人生也是。所有的詩歌都是對詞語的碎裂、冶煉與重造。詩人使用的詞語是碎瓷,不是完好無缺的一瓷器,定然是碎裂的。

  Orham Pamuk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父親的提包〉裡講道:「……寫作就是把內省的經驗化為文字,研究一個人回歸到自我時所進入的世界,同時懷抱著耐心、執著和喜悅。……我們作家使用的石頭是詞語,我們把詞語捏在手裡,感覺它們各塊石頭互相連接的方式,有時要在遠處觀察,要拈量它們的重量,要改變它們的位置,年復一年,耐心而又充滿希望,我們創作出新的世界。

  是了,創作其實是採擷碎片的聲音,而詞語無疑是碎片(或石頭或其他的什麼)。而詩歌的聲音來自裂縫裡,裂縫裡落下來的碎。將所有心中、眼前的碎片拼結起來,就是詩歌──零雨的〈有時〉寫著:「天地的裂縫中掉下/幾個語詞」,還有策蘭的〈詞為我落向何處〉:「詞為我落向何處,不死的詞:/落進額頭後面的天谷;/到那裡去,唾沫和垃圾送行,/七星草,與我生命同在。」,不也有相近的意念觀想嗎?

  因此,夜魚詩歌最迷人的地方即是碎片之聲,即是灰燼之樂,即是廢境之曲,如〈玻璃繭:無法抵銷〉:「我的沉默,浩瀚無際/最燦爛的地方,都是無語凝咽的模樣」、〈玻璃繭:多年以後〉:「像冷落了多年的銅質香爐/這一生,我只堅硬過一次/之後,一些柔軟的灰,潦草地散落在/明鏡台上」、〈白月光〉:「一節灰燼/餘溫最致命──//像殘陽射進玻璃/像牙齒咬住嘴唇/像沒人能安撫的內傷/找不到疼痛的具體地方」、〈荒廢〉:「繼續兵荒馬亂,繼續我一個人的死/繼續把這片殘壁斷垣當成最後的疆土來愛」、〈靜音〉:「請允許我放棄,請允許──/你來與不來,我都將老去/真美啊,這寂靜是我的//眼淚是煙燻出來的,不是那年/你將我栽種在月光下,我的心疼出來的」、〈杯具的價值〉:「她不知道一群人/正踩著碎玻璃想她/想起她啊,一地的清脆」云云。

  夜魚並不業餘,實際上她是有所覺地活在詩歌之中。詩歌是她的絕地,詩歌也是她的重生她的方舟。她將那些詞語那些聲音收集起來,做成陰翳叢生中仍有明亮微曉的詩歌,而不真正的只是被毀滅,她的餘燼是有熱度的,她的沉默是燦爛的,她的灰是柔軟的,她的寂靜是美的,所以她還寫了〈玻璃繭:玻璃海棠〉:「和我一樣,你厭倦/精緻、維妙維肖和剔透無傷/預謀一次失手吧,親愛的海棠/讓我們順著裂紋逃逸,以傷痕獲取花香」,她依然相信傷痛仍足以交換一些美好的可能,還有〈盡頭〉:「不沾風塵的人都住在山上/他們喝露水/不下山,山下腥味太重/而雪還沒有下來//你滿了的時候,我不敢敲門/你空了的時候,我已經不想飄上去/我們都不說遺憾/不說恨」──這極可能是整本詩集裡我最喜歡的一首,寫得好極了,深邃美麗得教人戰慄,不忍多做解釋。

  最後,我想起黃碧雲《沉默。喑啞。微小。》寫的:「在黑暗裡面,我摸索各種打開的姿勢。無論是多麼的笨拙,或殘酷。/在黑暗裡我可以聽。聽到所有角落發生的,微小事情。/『而光。』『一如愛。』並不在黑暗裡面:在我以外,並且只屬於言語的。因為言語,我們創造各種不存在的事物。……如果我明白黑暗,我就明白光;練習不愛,就知道愛的可能;以一種無可名狀,去描述另一種;……我在黑暗之中,無人之處,找尋一個打開的姿勢;並以極為脆弱的聲音,無論我有多優美或多庸俗,知道醜惡和獸鬥,那聲音還是非常脆弱而微細,在黑暗裡面,斷斷續續如無法繼續的呼吸,描述著字,帶著所有創造者和生育者的創痛,……」,將此摘來與《碎詞》所顯露的人生參照,聲響竟有雷同,何其微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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