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刀劍論〉沈眠〈獵物的眼中〉〈老成〉〈大眾品味〉〈離開〉〈匆匆〉及詩評《十八禁夢》在《有荷文學雜誌》第28期.jpg

         沈默/寫

 

  1

 

  妳在台下舞刀。刀走疾,如電似幻。多種色彩在空中流動。妳演繹所能抵達的,道藝合一的深度。妳以至今的人生經歷,揮出所鑽研的刀的極限。妳整個人無有重量的升起。刀帶著妳變輕,一再變輕。

  彷若下一個瞬間妳就要飛起,直至天穹盡頭。

  這是輕字訣。

  妳將刀化作巨大的口,將周圍空氣悉數吸入,遂能發生漂浮異象。

  緊接著,妳刀勢一轉,變細瑣,變慢。刀在虛空幽幽滑動,每一種變化都清晰可辨。這是緩慢的刀。妳這會兒使上了慢字訣。宛若書法大家寫字,在空中淋漓酣暢的以刀為毫,寫下妳的字。

  速度緩慢的字。

  猶若老人拖行的刀中之字。

  慢到了極處,就像天地與刀融合。

  連妳亦消失在刀的深處。妳挺入深邃的地方,誰都不得抵觸、侵犯。

  妳幾乎是宇宙了。或許只小上一些些。

  最後,無刀,無人,自然也無敵。

  一口氣用畢,妳換氣,名為採色的刀掛回背上,妳向高台拱手。

 

 

  2

 

  如今,妳所在的地點是一年一度舉行天下莊刀術大賽的會場。這是可以容納千人的大廣場,由積極在武林推展刀法的字家人提供。字家在兩年前初辦此江湖盛事,引起莫大迴響,而一路續辦,至今是第三屆。

  凡奪魁者就能享有字家族的終身供奉,生活一世無虞外,更可以獲得第一鑄兵師老夢子特製的寶刀。這等豐厚的條件,自是讓江湖人瘋狂,這兩、三年來改習刀的人口大增,雖距離持劍人數尚有極大距離,但成長速度已是煞快。

  妳今年二十九,練刀足十九年。換言之,十歲開始玩刀。並非家學淵源。而是從小即對刀這種武器形式有著巨大的好奇。父親經營商行,母親操持家務,偏生妳這個女兒啊,就是愛舞刀,脾氣又硬極,拗不過妳,只得請來用刀師傅教授。雙親原來也盼妳禁受不了苦而放棄,孰料妳這一學啊,就是十九年,都已經是世人口中的老姑娘了,期間從不曾荒廢,就是教妳基本功的師傅啊,也早已不如,未敢稱師。

  說來也奇,妳對刀術雖心有獨鍾,但其他兵器,如最大宗的劍,或者槍法、弓箭和棍術等也都能使,而且使得不遜色,就連拳腳功夫也有相當火侯。似乎妳生來有天賦,必在武藝道上有斬獲、發揮。父母原先也不贊成,總覺得女孩家動手動刀成何體統。但妳闖出名堂後,他們亦奈妳莫何,只得隨妳去了。何況妳鮮少在江湖走動,只是偶爾和找上門來的人比試、較量。但無一役不勝。

  妳雖不具有大名氣,但不乏江湖多事者傳說,他們說妳:「劍勝弱水,棍敵法門,槍決謎局,弓箭破通神,拳腳戰十煞。」意思是當今武林幾路赫赫有名的武技,如弱水劍法、法門棍、迷槍術、通神堂的弓箭、十煞門的拳腳等啊,都敗在妳手下。更難得的是,妳皆以敵之長擊敵。對方用什麼武器,妳就用什麼武器。所以妳遂有了個渾號:百兵女子。

  除此,因妳真正本技為刀術,且行事又大有隱密之風,故而也有人喚妳:刀隱娘。這組合起來啊就是百兵隱娘了。當妳來到天下莊,報上此名號,還惹起不小騷動。這是妳第一次公開活動,妳這才知曉原來自己也被冠上赫赫有名四字哩。這滋味有點怪。妳不太適應。賽事進行九天,每一日都有人來與妳攀談,讚譽妳的刀如何別開新局、如何別緻獨特云云,讓妳頗無所適從。若非想開開眼界,看看如今武林刀藝到什麼境地,妳著實想逃離啊…

 

 

  3

 

  妳收刀,正待聆聽高台上三位劍術大師的論斷。

  一路過關斬將,妳順利晉級,這會兒啊已是最後十強之一。

  在最終決賽的此刻,妳不免有些緊張。妳知道自己的刀法怪。怪在於妳融會其他兵器的用法。妳的刀不祇劈砍斫而已,還可以刺、點、戳、穿、拍、敲、打、撞、衝等等。這些都是來自妳對刀技的開發,妳不滿足於刀只能按照現今通行的準則來使。妳以為遵行一定的規律與內容建構的刀術,都有著模仿和同一性,很快就會枯萎。怎麼想都乏味、無趣。妳總想要開拓刀的可能性,更多樣、豐饒。

  天下莊刀術大賽並不是擂臺賽,而是以三位被字家族延攬的武學大家在觀看參賽者的技藝後發表的意見,來綜合評斷其功藝。前兩屆的評者還是刀界的有名人士,但是從今年開始,卻忽然換成劍壇的三位大師。這可引來不少爭議。雖說武藝可以歸宗同源,但是刀和劍到底是根本上有所不同的兵器,甚至在本質上有所對立,刀強調橫霸沉猛,劍則講究輕靈俊秀,怎能混為一談呢?

  然則,在天下莊字家的看法,劍壇屹立了五百年之久,到底是武林的絕大多數,而刀界不過是這百年來才快速崛起的新興群,若能請動一些劍壇名耆,怎麼樣還是有助於提升大賽的名聲與水準,這一屆遂煞費苦心的請來當代劍壇中生代的大家,分別是以降生二十四劍術震動江湖的夏食夢、一套洗劍訣叫人豔驚的美女劍俠玉翔、獨創紙劍使雨花劍術的丁工鳥,擔任評斷工作。

  妳對這些並不在乎。妳也喜歡劍術。妳的刀裡就有很多套用、變化劍法而來的。何況這三位都是妳私心濡慕的大劍客。他們的劍術提供妳許多的養分,特別是夏食夢對妳更有絕對影響。這一向以來啊妳都在家中修練,父母為妳蒐來許多的珍奇武譜裡,就屬夏食夢的劍籍特別能激發妳。妳相當關注於他們如何論妳的刀。

  他們懂不懂妳對刀術的更新、創建?他們理不理解妳鎔鑄在新刀術的劍意?

 

 

  4

 

  高台上,身形纖美、有著一張瓜子臉、迷亂多少豪傑雄心的玉翔,先發聲道:「這九天以來呢,看了許多虎虎生風的刀術,但玉翔一直期待能夠有更為新穎、秀異的刀出現,比如,這位姑娘家的刀,就是極好的例子。將向來只講凶猛、有力和直接的刀改以隱晦和輕盈,實在是少見的做法,給了刀新的概念和使法。許多細膩的轉折與切換,更是傑出。而且最後的收尾則直逼宗師的風範,讓我想起蘭老爺子的神州慢劍術。」其嗓音動聽的程度登時醉倒了不少台下人。

  妳聽得暗自點頭,蘭米的神州慢劍術確實是妳費心研究過的,自然對妳有不少啟發。而妳對刀的改變,玉俠女亦都注意到了。看來妳這十九年來啊日夜苦練並到處蒐羅各種武藝譜錄的努力都沒有白費哩。

  體型碩大、說話低沉有力的夏食夢緊接著說:「食夢的看法恰恰與玉姑娘相反。這套刀術確實不凡,但說到對刀術的本身提出新起點,倒也未必。但食夢很肯定它擁有強大的整合性和絕對細密的長久鍛鍊。」

  妳想,夏大師應當是以內部觀點視之。妳在形塑此套刀術時,確實不是從刀裡激發的,反倒是借引其他領域的修為,來融會、併合,以求刀能有新的一種面貌。但即使是拼湊、交匯的,仍然有妳意欲達到的功效。

  一派書生樣,說話尖細的丁工鳥則道:「丁某卻以為這刀技無任何新意。龍蛇留香的歡樂大刀法便有過這些嘗試。這位姑娘不過就是因襲前人罷了。刀的運行細節漂亮,但也僅此而已。此外,我並不樂於見到在刀法中結合劍術的做法。」

  丁先生說的也是。上一代刀術大師龍蛇前輩確實已援用刀術以外的招法來激發刀的新境。而後還有與字家族同姓但並無血緣的字巨安大俠接續。但妳並不認為兩位前輩如妳般著力在輕與遊藝的形式。但內容上來說,妳的確承接他們。

  玉翔為妳反駁:「縱使這位姑娘的刀術未有從刀的本體做出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亦無從否認其用心。何況她的刀術確實精彩。從他們上一輩以來啊,刀術就正逐漸走出原來的窠臼,這是無從否認的事實。何況姑娘的刀在自我與他者之間變異不定,看她方才使刀,居然能夠深化到天地之間,直逼無人之地,這等修為豈容忽視。」

  妳相當開心玉俠女不只是看到表面而已。她還直覺的認證了妳的境界。

  夏食夢也補充了:「丁兄認為其細節不足掛齒。但食夢極為享受。這套刀藝在局部的修練,達到可謂驚人的幅度。有些部分亦有某些武學大師臨老的童心,只專注在與宇宙化一的個己性裡。倒也未必每一套刀裡都要有什麼猛烈精神。」

  實在不能不佩服啊,夏大師的敏銳委實在妳意料之外。雖說妳以能造出新刀術自許,但某部分來說,妳挪用刀以外術法時,不免有些嬉戲心態。妳樂於以怪誕的結合與突梯,使刀變得好玩,變得不那麼正經八百、殺氣騰騰。當然了這不代表妳只貪圖於華美的招術。妳在別人看來怪模怪樣的新刀術,仍是深化的,並非徒具形式而已。

  這一席話聆聽下來,感覺收益良多啊…

 

 

  5

 

  天下莊刀術大賽名單揭曉了。

  妳,百兵隱娘,在第三。妳從字家族的族長手裡接下一份贈禮。妳表示謝意。

  而劍壇的三位大師也從那以竹編結、足足有十丈之高的高台上躍下。

  玉翔走到妳面前,仍是那副高貴風華:「姑娘就是擊敗我弱水門下的隱娘吧。」

  妳對她點頭為禮。在玉俠女面前,妳有些自慚形穢。妳非是容貌出眾的女子,雖不至於醜,但就是很一般的女子。相對於玉翔的風雅、美麗,妳則更顯得庸俗啊。對了,妳這時方想起,弱水門門主不就是她嗎?

  玉翔自顧轉去和他人說話。

  丁工鳥走向妳,「若姑娘有意願,雨花堂對妳無任歡迎。」

  妳保持微笑。丁先生的雨花堂據稱是武林目前最能容納多種技法的地方,不獨劍術。在妳的印象裡頭,他的劍藝亦在試圖融合其他兵器的優點。某個層面來說,妳跟他在做的事並無分別。但他卻不喜歡妳以劍入刀,真真怪了。

  丁工鳥也走開了。

  再來是站在甫奪天下第一刀匾額、一口老夢子寶刀和字家族供養,但妳怎麼也沒記著他名姓,此番比賽的勝者,旁邊的夏食夢。夏大師只是遙遙對妳眨眼示意,便忙著訓示那似乎是他的徒弟或親屬的勝利者。妳拱手回禮。

  非常孤生,妳一個人站在一片歡喜鼓舞的場面,感到獨命索然。妳向來就不愛熱鬧。妳喜歡安靜、反覆地演練武學典籍裡的諸種招式,並試著翻弄出新花樣。隱娘這名字確實合適妳。這一次的賽事妳主要為見識他人刀術而來。妳是有收穫的。在夏、玉、丁三人的一席評比後,妳更清楚地看見自己的優劣。然而啊,然而,妳總覺得胸中有個不小的匱乏。

  妳看著三位劍壇名人的身影,忽然有了一個念頭。

  就一刀也好啊!

  妳右手往後摸上採色刀的刀柄,整個人剎時遁入天地同一的境界。讓器官、身體都歸零。所有的外物與妳的連結都被斬斷。而虛空中有著繽紛的色彩閃動。而妳完完全全在自己的孤絕底。

  「我的刀法名為,天機變十二字刀法。」妳說。

  然後妳抽刀一劈。

  以方才施展過的無字訣。

  霎時!

  流動的刀光像一頭彩鳳驟然由空無裡發生,轉眼終結。

  只是光影一瞬哪!

  妳滑過空間的縫隙對他們幾乎是同一時間的發了一刀。

  而他們的劍還在沉睡,而他們感應到時,妳已抽身後退。

  旋即妳輕功一展,帶著失落的笑聲,越過高台,投往莊院外。

  地面留有字家族的那袋餽贈和劍壇三人被砍下的三撮髮。

  原來他們擋不了這一刀。

  原來他們擋不了妳這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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