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王志》四五.jpg

         沈默/寫

 

▉奧祕的消散

鄭丰寫《巫王志》,應受了不少Ursula K. Le Guin的影響,譬如成為舉世諸島之大法師格得的雀鷹跟變鳥的子曜(商王祖庚)為巫王,子曜生魚婦這件事也跟《黑暗的左手》寫的「國王懷孕了」異曲同工,還有因詛咒而生的鬼影,不也與《地海巫師》緊追著格得的黑影類似?子嫚的勇氣與追求自由,也讓我想到《地海古墓》受訓為峨團陵墓第一女祭司阿兒哈的恬娜,小巫子載(商王祖甲)亦有《地海彼岸》王子亞刃的味道。另外,隔離生、冥兩界的生死之門以及龍族,在【地海傳說】系列則為一道綿延的石牆分隔生死,而龍是創世者云云。

但鄭丰主要有自己想做的事,她將殷商史實、中國古神話轉化、安插到奇幻領域,形成另一種寫法。《巫王志》裡的巫術場面,也不是特別神奇繁多,比較是全能通達的概念,一種連結三界(天、生、冥)和萬事萬物的能力,例如子曜學巫:「……不斷嘗試探索各種不同的蟲魚禽獸。如此十日之後,他終於能夠隨時隨地將心思伸展出去,與四周的諸般生靈連成一片,清楚了牠們的想法,感受牠們的喜怒哀樂,並能控制牠們的行動。……

關於巫術的展現,鄭丰顯得興趣不高,恰如同奇幻大師Ursula K. Le Guin所宣言的:「我們內在的黑暗,無法藉由揮一揮神奇的刀劍而抿除。」《巫王志》寫的也就是一段黑暗史的凝視與想像,那是神、巫、人、獸、鬼共存的混亂時代,殘暴無人性是普遍的常在的狀態,當時強調的是必須生存下去的暴力,所以有各種人牲(以人為牲禮)的恐怖儀式。

鄭丰要探究的實是,人如何渡過神力魔法充盈的景幽暗觀,擺脫曖昧不明善惡難分的癲狂局面,從而創造仁與聖的可能。她對人的起源的說法是:「最初是因為獸羨慕天神,不甘為獸,於是努力尋找各種方法,讓自己變成近似天神的形貌,有不少禽獸成功了,以天神的形貌出現在地面,那就是人。」至於巫則是:「人出現之後,不甘居於生界,希望到天界和神共居一處,因此搜索發明了種種巫術,並找到了各種天梯、神樹、神山等,好讓自己進入天界,與天神溝通交流。這些能夠通天的人,便稱為『巫』。

易言之,進化的發生,肇始於變為神的渴望,從獸到人,又到巫,而人、巫的能力愈來愈大,進而威脅到天界,因此天帝才想要絕地通天,讓巫術與巫者滅絕。這就意味,此後,方族人再不可能變身,人是人,禽獸是禽獸,涇渭分明。

可有趣的是,鄭丰筆下,方族人又有不少想要變身為野獸:「……他們變身為鳥類後,慣於在空中飛翔,自由自在,很多便再也不想變回人身了。我聽說許多鷹族中人甘於永遠呈現鳥身,已失去了人的心智,完全忘記了自己曾是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夠變回人身。……做禽獸往往比做人容易。方族之人能夠選擇,時候一久,便都選擇較為容易的路,繼續做禽獸去了。我們度卡族人卻不這麼想,做人即使辛苦,但至少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這裡就逐步推演出人的價值,也就是對自由與命運進行思索,與盡可能的控制。

此外,鄭丰還寫到,鬼方的人悉數自盡,變成鬼以後,在冥界裡一樣保持鬼方日常生活的模樣,而醜方之人則是被御龍族巫術放入一粒小小的珍珠,「……鬼方選擇全體進入冥界,醜方卻選擇了更極端的途徑,他們選擇全數消失,所有人的心智都只存活於虛無的幻象之中;在這幻象之中,都城永遠宏偉壯觀,事物永遠美好潔淨,人民則永遠青春美夢,快樂無憂。

醜方對美的執念,讓他們建構出幻影也如的文明,鬼方對永生嚮往,到冥界卻仍維持生活假象,兩者皆諷刺已極。鄭丰藉由方族的集體選擇,反向闡述人對看不見的世界與力量的莫名崇拜,而最終就通往巫術大滅絕的境界。

 

▉神聖的邈遠

說起來,《巫王志》卷一到卷三於2017年7月出版,而巧合的是,同一年9月,周芬伶也出版寫了十年的《花東婦好》,這裡的花東可不是指台灣的花東地區,而是70年代在河南安陽殷墟花園東方出土的婦好墓葬。

周芬伶跨越了三個時間帶,以善戰巫女婦好、琉球王妃愛沙以及白色恐怖時期的姑姑寶惜、姪女品方等去寫女性史、家族史的劇烈變動。她對婦好充滿理解與同情,並寫下這樣的結論:「周人滅商,其中另一個的目標是滅巫,尤其是女巫智簡國,而婦好不幸成為最大的犧牲者,她的死去,是邑商商婦的美名的高點,也是衰敗點,更是子國勢力的瓦解點,自她死後,白巫女遠颺,女性與母系之國衰微,男性與父權將捲起更大的腥風血雨。

亦即,商周之戰,在於信巫與反巫、女力與男權之爭,周芬伶無疑是把巫的消逝,推向性別大論述,別有他指。鄭丰則是讓巫直接絕滅於殷商,講述人類逐步終結敬畏天地,回到本身,設法養成智慧、仁愛、和平等價值。兩人同用了婦好,但立場、論述略有不同。鄭丰的焦點集中在人之所以為人的歷史進步論──因為心知肚明世間巫力快速消減,所以最後的巫王子載開始將祭祀的功能導向為禮,也就暗喻後來崛起將取而代之的周了。

而鷹族之王矍鷹(商王虎甲)最後幽憤變身為鷹形巨石,且見證生死之門之毀與絕地通天的子曜、子載仍舊沒有決定天藥該給誰,是以人間聖王也就不存在了。

神聖皆已逝去。寶變為石,去聖邈遠。人間歷史的現實繼續進擊。

是故,《巫王志》也就有以小說除魅的用意,將怪力亂神封阻在外,這也是讓奇幻諸事在奇幻小說類型予以終結的一擊。當巫術魔法等奧祕都不在了,人才能用自身之眼,自身的能力、思維與情感踏實地活在世間,不依不靠,孤獨圓滿。

我去年寫過一篇《巫王志》卷一至卷三的書評,當時殷切期盼,鄭丰是有意圖於奇幻與武俠的接軌(也就是巫術滅絕後,殘餘的巫力轉化為氣的存在,成為武學之源)。不過,鄭丰顯然沒有想要做這件事。

《巫王志》近似於Ursula K. Le Guin【地海傳說】系列的魔法少年成長史記述,但它的根骨是武俠語言,加以雜揉殷商歷史事件,完成奇幻小說的變體,同時也回歸到《山海經》志怪小說的傳統。如果說,《生死谷》是鄭丰藉由歐美反烏托邦小說成全中國武俠小說的演化,那麼,《巫王志》即是反向操作,將商朝的歷史、神話帶進奇幻世界,促進此類型的中國化。

或可這麼定義,體現東、西方通俗類型的衝突與融合,正是鄭丰小說的價值所在。

 

 

本文發表於【奇幻基地臉書網誌】2018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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