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閱讀張寶云《身體狀態》在《野薑花詩集 季刊》第廿八期.jpg

         沈眠/寫

張寶云的《意識生活》於2018年底即將上市。在讀新詩集之前,必須再重讀她的第一本詩集,當時她的筆名還是阿流,詩集出版於2010年11月,名為《身體狀態》──這是一本我以為完全被低估的絕頂詩集。

八年來也讀到不少教人刻骨銘心生理大痛大傷的詩集,比如Sylvia Plath《精靈》、Margaret Atwood《吞火》、吳俞萱《交換愛人的肋骨》、馬尼尼為《我們明天再說話》、張詩勤《除魅的家屋》、阿芒《我緊緊抱你的時候這世界好多人死》、騷夏《橘書》等,但真要說人與肉身激烈相處的詩集,《身體狀態》仍是極其出色的一本,而且愈陳愈香,迄今讀來,無論是意象的喻示、情感的層積、風格的剽演,都在在讓我顫慄──

那似乎是與妖魔共同生活的詩歌。讀過以後,念念迴響,無可忘遺。

這是充滿感官的一本詩集──讀《身體狀態》,很難忽略五感(視聽嗅味觸)和六根(眼耳鼻舌身意)的存在。所有的覺,以人身的形式,非常激烈地傾軋而至,譬如〈都付與頹垣〉:「肉依然光潔如童男童女/千萬不要摸我退卻的肩膀/我完整的膜」、〈佛眼〉:「要吃要喝/人血心肝/進補//滿手鮮豔鮮豔」、〈達利〉:「我撿起這隻耳朵/不知該不該把它別在我的心上」、〈息息〉:「相對於我遙遠距離/空泛包圍的那邊/無從悼念/傷逝/傷逝引起心肌的牽引/一種嘔吐倒反的人生」、〈既望〉:「月亮是捲菸/我們輕輕/搖晃」、〈「混──合」〉:「非理性、混淆/他成功地混淆我對身體的感覺……人們總聚集在最盲目的廣場/我們的愛情不能比廣場清醒」、〈「邊界的通道」〉:「全世界隱蔽在角落/我進入自己身體的花房」、〈歌者之苦〉:「為了使一切感官達到顛峰/我決定留在這座無人的荒島/預備一次放逐/『遠遠離開那些探測器』/帶著梳子/死在這裡」、……

為了使一切感官達到顛峰,為了讓所有肉體沉醉癡迷的部分甦醒而還,她不斷逼近再逼近,凝望自身與人生的暗面,於是也就有了森森鬼氣,在最為身體的層次,隱隱然浮現萬千幽靈的起居住行。

也就不由聯想到Italo Calvino《在美洲虎太陽下》,比如、〈名字,鼻子〉:「……一切都在鼻子裡,鼻子就是全世界,我們這個獸群用鼻子就可以分辨誰是我們這一群而誰不屬於我們這一群,……」、〈味道知道(在美洲虎太陽下)〉:「……我們的牙齒以相同的節奏緩緩動作,我們像蛇那樣目不轉睛地盯著對方。化為蛇的我們渴望將對方吞下,也知道這如同是我們被蛇吞噬,在這個集體人吃人的吞嚥和消化的過程中不斷被消化被吸收並以愛名之,……」、〈聆聽的國王〉:「……聲音代表的是:一個有喉嚨、有胸腔、有感情的活著的人,將一個跟其他聲音都不同的聲音推向空中。發聲要用小舌、唾液、童年、人生的浮光掠影、內心的企圖、讓聲波擁有自己輪廓的樂趣。吸引你的是這個聲音存在所展現的樂趣:人因聲音而存在,但樂趣在於讓你想像一個與另外一個人之間是多麼不同,跟聲音一樣。

所有跟身體深沉相關的描繪,都必然帶著奇異的心智、意志與靈魂風景吧。

而阿流是敏感的,異質性的敏感,彷如能夠與更高或更低的神祕世界交會,巫者也似,她就那樣去過了不可言說的境地,天堂抑或地獄,像是夏宇那首名詩〈乃悟到達之神秘性〉:「推窗望見深夜的小城/只有雨讓城市傾斜/只有風是橢圓的城樓/只有我/在身體的第6次方/我穿牆而過」,我以為,《身體狀態》不僅僅是穿過、到達過,並且還能帶著詩歌,靜靜地返回。

而最能驗現肉體存在程度的,從來是痛,阿流詩歌同樣也有所著墨,乍看雲淡風清,例如〈指與指間〉:「我們都要準備一個箱子/裝自己//吃肉時哽咽/的世界/仍舊非常尖銳 且/腥膩」、〈漬物〉:「你死得這樣久/我才可以傷痛/緩慢地/繞這個房間一周」、〈山鬼〉:「寂寞極了/不能再死一次/眼前的積木/美麗的骨骼/哲學的行動摺疊/我獨一的死亡創作」、〈明滅之1〉:「歇斯底里發著光的/把你忘掉/把最初忘掉」、〈這邊〉:「滿臉刺痛的等待/時代的巴掌/不停飛舞著來」、……

然其所觸及的痛楚、壓抑與化解,完全就是香港大小說家黃碧雲的等級,如《血卡門》:「她的身體很強壯,她的意志很強壯,但她的臉軟弱了。……她全身都可以承受痛。她習慣了,『我是痛楚專家。』她忘記了她的的臉。/此刻她的臉非常痛楚。」、《沉默。喑啞。微小。》:「……也是理解世界最普遍的方法的本質:控制,吞噬,殺戮和傷害,以求生存。你是那麼忠於你的生存狀態,而我,因為進入我生命的消滅期,嘗試以愛去理解事物,只能非常心痛的溫和:我老了,並且給這個殘酷的世界驅逐。

非常。非常的痛楚。非常的心痛。阿流也是一名直接面對痛楚的專家。

而,愛是最溫和的痛──以及穿過痛的方式。

董啟章在《神》提出:「……俄國導演塔可夫斯基,有本談電影的著作叫做《雕塑光陰》。你問塔可夫斯基電影有甚麼『意義』?他會告訴你,電影就是雕塑光陰的藝術。那麼,為甚麼文學不能是以文字刻畫身體的藝術?

我遂想著,《身體狀態》無疑正是一種以詩句刻畫身體(痛楚)的藝術之完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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