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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像赤腳走地板……〉

    德拉戈莫申科(Arkadii Trofimovich Dragomoshchenko)/詩

                        劉文飛/譯

 

這就像赤腳走地板,

或像夜裡看見火災,為讓

奶奶說一句“別看”

你的生活中將有很多一切

我的生活中只有生活

香煙,兩個英文單詞

我過了一生,像神。

 

 

沈眠讀詩:《同義反覆》。德拉戈莫申科,俄國詩人。關於重複,關於低限與極簡,關於意義的拆解和語法邏輯的重新搬演,關於斷裂的姿勢,如此奇趣橫生如天外降臨的詩之行進,自然是我會喜歡的調調,讀來就覺得極有意思,那很像目睹一個工藝家把一棟平常的房子拆除以後,再用那些舊的一磚一瓦地拼湊成全新的建物,且輝煌、大器得不得了。而我首先要想到島國現代詩的超級天后夏宇,及她以降的後來詩人們,的那個脈絡。但第二個浮出來的念頭卻是張懸──我一直以為她是塊寶,不止中文歌詞,而很可能是整個現代詩語境變化的另一推動者──尤其是她的〈欲望把眼前地板鋪滿〉恰恰可拿來與德拉戈莫申科的這一首〈這就像赤腳走地板……〉作對照。張懸是這麼寫的:「欲望把眼前地板鋪滿/愛便如此算計開來/我又沒有看見祂們是什麼東西/也只瞄到你/彎腰盤點的姿態//欲望互相變得合不來/你居然奇怪。你遺憾,甚至還/我又哪裡知道它們是怎麼回事/我為什麼不去袖手旁觀//你雙手握得不好看/你告訴我那樣的你想幹嘛:塗塗改改/你的眼神燦爛/那麼你照片上的黑白從何而來//你雙手攤不開/你告訴我那樣的你想幹嘛,春去秋來/你的感官不安/那麼把胃口養壞了,你再來」,其間可以看見其詞語叢常有突如其來的終止,以及重新掉頭,驀然的開啟,和語義上堪稱詭異但又自然無比的彎折,等等,莫不與德拉戈莫申科的句法有相似的滋味。而德拉戈莫申科此詩選裡我甚是喜愛的有〈當然,當你穿過樹林……〉、〈啟示〉、〈傍晚〉、〈只有存在的東西〉、〈紙夢〉,以及〈這就像赤腳走地板……〉等等,其中〈紙夢〉是難能可貴、讀來驚奇性持續延展不止的長詩。而於此選〈這就像赤腳走地板……〉,是由於它最短,也很可以讀出德拉戈莫申科不停翻轉與反覆並產生爆裂式語型斷裂的作法,從地板到香煙的英文單字,猛然推進到一生像神的結論,真的是讓我發毛、終極版的瞬間移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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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動〉

         海子

 

早晨是一只花鹿

踩到我額上

世界多麼好

山洞裡的野花

順著我的身子

一直燒到天亮

一直燒到洞外

世界多麼好

 

而夜晚,那只花鹿

的主人,早已走入

土地深處,背靠樹根

在轉移一些

你根本無法看見的幸福

野花從地下

一直燒到地面

 

野花燒到你臉上

把你燒傷

世界多麼好

早晨是山洞中

一只踩人的花鹿

 

 

沈眠讀詩:《海子詩典藏》。讀海子總讓我想起葉青,那種急切,那種要命的呼喊,在在割傷人的耳目。但葉青更多了點最後的灰燼感,也就是那種成灰的滋味──那種嘿,好吧,我都認了,這就是我必須要離開的時刻了,然後露出某種平靜的、萬籟俱寂但又宛若飛翔的表情──使得我更喜歡葉青。海子是火焰,熊熊、熊熊地焚燒著,但太過劇烈,好像只是在爆炸,一直在爆炸個沒完(──蔡國強讓我一點都難以感受喜悅只有不斷地暴力之大塊陰翳的興盛的炸藥不美學?),然後呢?尤其他的長詩,我實在覺得是災難(雖然我非常有耐性地讀完了),讓我聯想到五四時期後來成為中共標準一言堂詩人的郭沫若,不過好在海子比郭沫若多了一層陰影,使他不至於一昧歌頌太陽,卻沒有看見血一般的顏色以後那些恐怖的陰影。那陰影再前進一點也許就是葉青的灰燼境界,但海子沒有,於是海子是海子,與葉青終究不相同。在此我得坦白說,我並不對自行離開的詩人(或小說家、藝文領域人士)表示遺憾。實際上,他們的生命走上某種階段,置身事外的我是不應該有任何評斷的,無論是贊成或反對,都是太過傲慢的態度。我只想接受他們的走法,並且撇除他們的人生,專注地讀他們的詩。我認為這是我作為一個讀者應該負責的態度,無關生死,只有詩才是終極。而海子的短詩是精彩的──如果能夠閱讀全集而不是這種依靠他人品味而決定的詩選,我想應該會有更多我喜歡的海子短詩也說不定──這一首〈感動〉也讓我想到嚴忠政的「她的名字叫早晨/早晨沒有情緒/像你醒來/原諒了敵人也原諒自己……」,一比較就能夠發現海子的那種彷彿在末日片刻感覺到身心存在之難得美好的猛烈欲泣,他的以花鹿與野花具象化的感動,仍然是揭開了大片傷口,使裡頭的新鮮血肉又奔放又暴露,與嚴忠政冷調、節制的含蓄美學構思截然不同(原諒一詞顯得溫柔而靜謐)。海子詩的生命張力始終是起源於損壞性,一種絕不絕不屈服、退縮的受難者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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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膚色〉

      刑詒旺

 

因為膚色可以安慰眼睛

語言可以安慰耳朵

他們以磨礪過的聲帶

剝下沉的皮毛

披上

語言的膚色

 

多少沉的時刻

你聽到自己的脈搏

看到一群又一群

人用各自的鄉音切切追索一層外在的一致

血色的溫暖──一層一看到

就有傷口的

語言的膚色

 

(正是鄉音

放逐了你,使你有了鄉

音)

 

他們需要膚色

因為他們害怕透明

因為時間是流個不停的

透明的血──他們需要語言

因為他們需要輸送時間

讓透明的源流不停

證明自己還未失去

血色的溫暖

 

!他們需要

你,因為你的血

是透明的

源流,可以讓他們繼續流淌

繼續追索

一層內外的一致:

語言的膚色

 

 

沈眠讀詩:《法利賽戀曲》。這個集子裡我認為正點的詩尚有〈玫瑰〉(二、致愛因斯坦)、〈推演〉、〈噓──〉、〈短歌〉、〈路線〉、〈鸚鵡〉、〈放下〉以及〈法利賽戀曲〉(一、黑聲)等等。從語言和膚色擴展到異鄉、時間以及種族的層層論述,慢慢地堆疊著一個幾乎無可動搖的結語。刑詒旺似乎很擅長義理式的寫法,同樣的詞語和邏輯,反覆運轉,使後方的辯證自然而然浮現。刑詒旺對文字的重複操作,並非夏宇以降強調的字即音樂的表現,應當更像某種歸納法,彷彿他藉由推算數理問題回返到某種原理狀態。我總感覺很像是他正把剝開的洋蔥皮又一層一層地蓋回去,以再現原來的一顆完好無缺之洋蔥;同時,我也有種他在頸肩處夾著鉛球開始旋轉,一圈又一圈,意圖把那沉重的質量用力地甩遠的印象。雖然他運用的句詞也有口語化的,但我依然以為刑詒旺有種復古的意志(或者說更老派的氣質養成),意圖離開後現代的高速跳躍與節奏性拼貼,往前逆溯,朝過去的新詩典型語法和口吻進行接軌。而如此的書寫模式也如同傳教士,擁有以自己的語言把聖經裡的定律重說一次的堅固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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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觀時局圖〉

         廖偉棠

 

天邊滿是烏鴉的消息,日子長了,

我躺在樹冠上咀嚼濕菸葉,治自己的病。

 

地球上只剩我一人,但四處

都響起了敲門聲。黃昏低燒一如二十年前。

 

時局也如二十年前:浦東的高樓上

齊刷刷都是等待收割的人頭;

一如彼岸高雄廢田上的水稻。

 

我是巫師,我來一一為他們的臉塗上白堊,

我遊走如蛇,喉鳴如雷。

 

我躺在樹冠上咀嚼濕菸葉,

呵出二十年前的一朵雲彩,猴子在雲上跳舞,

我看著它歡樂如變戲法,然後天驟然黑下來。

 

不要怕,蚯蚓們仍然會把世界翻耕一遍。

不要怕,半夜推門回來的是你說美語的爸爸。

 

孩子,你的槍上膛了嗎?

趁著新泥反射微光,立刻瞄準、開火。

 

 

沈眠讀詩:《八尺雪意》。我相當喜歡《黑雨將至》,也覺得是廖偉棠截至目前為止最迷人詩作的集結,在那一本以後,他的詩集無論是港版或大陸簡體字版,我都買了,但也被他兩岸三地各版本都重複收錄的詩作搞得有點內個。以詩人的生命線來說,若果他是刻意這麼作,如此的重複便表現了詩的流動性與跨越感,其實沒什麼不合理。只是以我自己的個人樂趣來說,就難免造成閱讀時序混亂的效果。而廖偉棠的詩有著清晰的辨識度,經常拿現代用語與古典句式組合在同一首詩裡,以其完成度與驚喜感來說,比也這樣做的楊牧更讓我喜歡。廖偉棠詩作充斥著歷史的悲涼,那種大規模、龐然的氣度教人佩服,宛若他的胸腔夠大,可以容納幾萬種心跳一起奔騰,擁有讓群魔亂舞、百鬼夜行的意志空間。此本詩集命名八尺雪意,除有經年冰凍的意味外,我覺得重要的還是底下洶湧著血液,一種熱氣的壯烈噴發。詩集另一首我極喜愛的詩〈倒敘〉,分四段,每段第一句的結尾都是「我回到民國」,而回去的方法是「飛一個半小時」、「坐二十四火車」、「狂奔半響」、「花九十七年」,地域跨及臺北、上海、玄武湖和蘇州,且有「飽餐我的一頓老拳。妖妖紅塵/寒山寺,誰放飛帚到客船?」的句子,立馬可見他鎔鑄古今的強勢風格,真真有大時代重臨於詩的立體影像感。這裡選的〈病中觀時局圖〉,我非常喜歡前四段,後面則不知道是多了還是廢了。總之,到我是巫師、遊走如蛇喉鳴如雷為止,有著神祕、寬闊的格局,而塗白堊與烏鴉、治病與巫師的關連性亦吸引我的想像同遊之,尤其是第二段委實有空曠、孤寂的究極之生猛氛圍,很值得再三沉吟、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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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主義〉

         嚴忠政

 

不再戒煙了,從此

打開柙門的菸盒不再有獸

不再發光了,從此

是髮絲就不該成為鎢絲

除了夕照,沒有人可以挑染我

當然,你可以意淫

但對象在田徑場上不斷大隊接力

這就是我,鏡頭下如銅的荒草

我們的電阻比神還大

比起銹掉的人

其實還好

 

 

沈眠讀詩:《前往故事的途中》。這詩集在有河Book取得時,真是喜悅異常啊,雖然它的封面製造著實讓我覺得廉價(是不是應該更誠實的說醜呢?),但嚴忠政是我心目中最喜歡的十大中文詩人之一,《玫瑰的破綻》不知道翻了多少回,《黑鍵拍岸》則完全沒有買得到的跡象,能撿到他的第二詩集已經萬幸,就別計較地方縣市作家作品集有時候真的有點亂就章隨便為之的作法了。我喜歡嚴忠政詩裡嚴密的法度(以詞語的選擇和變換來說,我覺得嚴忠政與李進文或許是接近的,但嚴忠政顯然更精準、苛刻地收縮自己的心跳,不像李進文有時候跳著跳著呢都不知道跳到哪一個遠方,有夠隨興),還有流轉自如的意象運動,像是拿毛筆沾各色顏料在作畫,既有中國的水墨筆韻,卻又兼具西方油畫的豐富色彩層次,在豔麗的畫面裡仍然保持靜謐、深遠的格調。〈存在主義〉前頭置有嚴忠政寫詩的說明(主要是攝影作品觀後寫詩的紀錄)就不擺了,反正也不影響詩的閱讀。本詩從不再戒菸轉入菸盒裡無獸無光,顯然限制解除以後,就失去了一種禁忌的美學衝動,後面的髮絲不鎢絲依然扣著發亮的意象,真是強烈啊,好像一整顆頭都變成燈泡似的(在戒菸的時候,一定會因為焦躁而有顆好亮好亮的頭吧),之後三句是互有應襯的過場描寫,最猛的自然是哲理辯證式的末四句,如銅般荒草之我,接到電阻比神還大,氣魄驚人,但隨後又寫比已銹之人,卻是其實還好──這就很有意思了,在現代詩領域比什麼大、比什麼小是常見的寫法了,嚴忠政不說比起銹掉的人更小或還小,只說其實還好,正是新鮮、微妙之處,也把無法傳導的狀態(存在的孤絕)透過對照式筆法描摹得著實淋漓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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