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Pi的奇幻漂流》票根  

   致李安:

 
  對讀過楊.馬泰爾/Yann Martel原著小說的我而言,你的電影版,恐怕先天上就處於相對弱勢了,尤其是書中Pi嘮叨個沒完的思考與辯證,很難相信能藉由影像語言重現,或者更為出色。且按照作者透過Pi發表的意見,他是個相信形式、相信秩序的人──這個故事剛好就是一百章寫完的,的確是圓滿的秩序與形式啊,也顯示了某種宇宙觀,或者宗教觀──換言之,電影要怎麼展現Pi複雜、多元而實際上具備一致性的生命感受,會是你非常麻煩的重點吧。
  剛看完《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電影時,我有點不太確定你是否拍出了傑作,畢竟這個故事的輪廓太清晰了,它從2008年就停留在我腦海底,非常之深刻的,它不但是《魯賓遜漂流記》、《浩劫重生》的變形,更是漂流(求生)故事種類的大推進,與其說是在海洋漂流發衍故事,我更傾向於那是一個在時間裡、在宇宙中漂流的真實想像之記錄──我自己也在兩年前寫了一篇此類型的短篇小說〈劫後〉,裡面叫瑪諾帕的人物在地震與海嘯後坐在一個大壁鐘在海洋裡長久漂流,然後在地獄中的他注視鏡子一般海面下的魔幻風景,最後獲得重生的可能。
  但你在電影裡的一幕調度來到現在漸漸地使我驚異起來了,那是理查.帕克(片中老虎名)在船舷處凝視海面,而Pi湊向前看,於是他目睹了水底下的魔幻景象,有各種魚類、植物和動物園的所有動物在漂流,以及各種夢幻的顏色與光束,也有他愛著的印度少女,還有那艘沉船倒在海底深處……我以為這個隱喻式的處理呼應片頭提及的印度神話(有一神祇的嘴巴包含著宇宙),另外也連結從泳池下方往上拍攝媽媽紀在游泳的雙重鏡頭(水面與天空場景的疊合,看起來就像是他在天空中游泳似的),再加上Pi遊走在印度教、天主教、回教多重信仰的Pi,以及其父親談到的在動物眼中看見的不過是人自身投射的說法,你皆秀異到不行的把它們組合起來,形成繁複而生動的辯證。
  關於以上的影像技藝,我也不由地要想起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引用過的句子:「……天空的深那可怕的無限是一種想像,是我們在一面鏡子中感受到的我們自己的深。我們應該把眼光倒過來,對上帝願為之而死的、我們內心的無限,作一番高尚的天文觀察……如果我們看到銀河,那是因為它確實存在於我們的心靈之中。
  我們自己的深淵。這句話多麼好,無論是天空或者海洋,都是鏡子,而我們經由它們從凝視裡回返,明白我們身為何物──可以試著想像沒有鏡子或他者的世界嗎?那會是多麼恐怖的、無差別狀態啊!因為沒有那些對位的存在,沒有那些邊界的確立,自我將無從定位、定義,也就說是,非存在的吧。故事自然也是鏡子,裡頭擱置的始終是我們自己的深淵,我們內心的無限,無關於其他。就像Pi漂流故事的兩種版本,一個是離奇得不可思議,另一個則是現實而殘酷的,到底要選哪一邊?或許每個人的選擇,就代表了每個人自己對存有的觀點與傾向。
  但別忘了,應該偶爾把眼光倒過來,發現那些確實的既在,比如當老虎攀在船旁、身在海水、那雙圓滾滾的像是另一個小宇宙的眼睛,難道真的只是我們自己意念的投射,只是我們心中哀憫的反轉與顯影?老虎,或者其他動物,比如說正雄踞在我桌上的貓帝與魔兒,那炯炯的眼睛裡難道不具備靈魂的高貴質地嗎?並不是如此的,並不是。我寧可這樣認為:我在牠們眼中目睹的並不只是我自己意念的投射,還包括了牠們在我眼中望見的牠們自身意念的投射,即便我和牠們都是片面地在對方的眼神裡尋求情緒與溫暖,但至少啊這樣一來我和牠們的孤獨還是發生奇妙的交會了,不是嗎?
  在電影裡Pi萬分遺憾說著孟加拉虎理查.帕克沒有回頭時,你調動的一幕真是動人,那個鏡頭持久地嵌在我的腦海裡:牠停在那裡,凝視叢林,牠和Pi是相互依靠著才在嚴酷的海洋上活下來的,但老虎有老虎的尊嚴,牠是王者,牠有牠的奔跑和自由,牠不會被Pi的朋友情感所綑綁,牠活在老虎自身的定義,但牠停在叢林的入口,像是要回頭,又像是在思索什麼,你以長鏡頭拍攝那頭定住不動的、瘦骨嶙峋之虎的背影──我不知道別人看來如何,但我覺得那個溫柔、美麗且感性的靜止就是最好的道別了。
  我這麼相信著:道別這種事啊,總是在心中完成的。一旦那個終結真的確實地被心所認識、接受以後,道別就會自然而然地發生。而我們眼中的宇宙生滅如此,只因我們的心啟動了宇宙生滅以後,也被它包裹著。少年Pi的生命,他對信念與信仰的追尋,到了最後就有萬物一體、人間和諧的意味。我們得要適應不斷失去的過程,或許正由於我們就是那些失去的一部份。於是乎,這段旅程遂不只是奇幻之旅而已,還是奇跡、神蹟之暴現,更是人對存在價值的觸摸與建造吧。
 

                  寫於101,11,22

 

 

──101/11/21,下午七點四十五分,在今日威秀影城,IM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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