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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

  作為詩的粉絲,你很樂意追逐依隨在繁星般興起詩人群像裡的,每一塊詩的碎片。當然有些詩人擁有比較大塊的碎片,就特別讓你感覺到興奮難耐。譬如零雨、隱匿、夏宇、孫維民、假牙、吳俞萱、曹疏影、黃荷生、嚴忠政、周夢蝶等。你簡直是痴迷地在遙遠的天涯此端賣力為他們搖臀吶喊。唯你崇拜的是詩。尤其是詩意的本質。而不是詩人。沒有一個詩人不是在為詩下定義。但一個夠好的詩人也只是通向詩的路徑的其中之一。沒有哪個詩人能夠能代表詩的全部。而你所亂迷的詩亦不必然擁有詩的形式、規格。相反的,在其他事物,你更常看到一首完整無缺的詩。譬如一頭貓、一株植物、一部電影、一篇小說和散文,或者一陣花香,一碗滷肉飯……無不承載詩的具現。只要打開匿藏在體內更深的第二視覺乃至第二套感知系統,便會發現詩意無所不在──而你就住在詩的裡面。

 

  貳。

  我以為,閱讀是對整個書寫的歷史進行認識與瞭解。而書寫則是膽敢於向個人閱讀的歷史(隨著生命經驗的豐厚將使得此一個人閱讀史與文學史正式接軌)展開對決。書寫本來就是一門必須不停累積(前人)記憶的技藝。換言之,書寫少不了要把包袱背起來。得去理解、掌握這此前的包袱之種種形態與內在容量,才有可能確實地接近書寫的技藝。一如要先學習正確的語言,等達到一定程度的運用能力,才能轉向不正確的語言,最後甚至挺進語言的不確定性。我相信:一個沒有包袱的人或許一開始是自由揮灑的、是直觀而敏銳的,但似乎可以預期很快就會衰竭,走不了太遠。因為缺乏與人類悠久漫長的技藝史的回應與對話。如此,人既然沒有了來處,也就找不到去處。是的,要像洋蔥一樣剝開(就像隱匿所寫的),就必先懂得什麼是包袱。而我收拾包袱起身,走上無盡的苦途,就為了終有一日,把它打開、放下。書寫或許即是一場明白如何捨得包袱的奇妙旅程。

 

  參。

  他為詩奮戰。他頑固堅持著更多關於詩的存在。一談到詩,他就決計不退讓。嚴厲得像是一把剛在火爐裡焠出的劍鋒。高溫。足以燙傷所有人。他成為他自己的禁區。裡頭只有詩可以名之為絕對的核心。他讓詩佔領人生。同時,他又藉由詩去侵入、掠奪其他人對詩的認知。他的生活就是詩的行動。人生只是風景。詩才是他的現實。於是,從詩前進到詩。後退是不可饒恕的可恥。至此,詩遂變形為一種恐怖主義的操作。在個人的那一場神聖的戰爭裡,他對決的是心目中對整個世界對詩的忽略與誤讀。詩是他的絕色武器。他既是詩的戰士,也是詩的囚徒。這樣因詩而驕傲的他,猶如天神降世。他注定是失敗的。在平庸性愈來愈強大的世間,他詩意的執著轉瞬流離──而他的詩意帝國也終將瓦解。

 

  肆。

  駱以軍提經驗匱乏者並成功地把他感嘆無甚經驗的經驗成功地轉換成文學上的新符碼且蔚為風潮。而你卻相信經驗陷溺者並不比經驗匱乏者更接近書寫的技藝與本質。實際上,更有可能的是當那些經驗過於強大時,人將被自己的經驗完全封鎖與統治。一如牢籠裡的猛獸,不能真正釋放自己的凶猛。自身的經驗無法逃離。那或許會形成一種可怕的中斷(/武斷)狀態。讓人永遠活在那些壯大的經驗裡難以自拔。當經驗與自我之間的距離沒有空隙,當經驗征服人的本體,當書寫者近乎迷信地照看、追逐經驗的現實性,彷彿只要有經驗降臨己身什麼都能解決與補足,經驗陷溺者就必然要成為了自己的恐怖大王吧。

 

  伍。

  詩或許是神聖而偉大的。但寫詩的人未必如此。事實上,寫詩的人多數平庸,必然曾經(/依然)接觸過醜陋,甚至與邪惡大打交道。至少我就是。我無法轉過頭去背對自己與生俱來的骯髒與可恥。它們是激發惡臭的黑暗,在我的裡面濃烈騷動。地獄彷彿跟著我一起移動。在這個悲傷而殘酷的世間,仍舊有詩的崇高與龐然足以虛構樂園感。僅止是虛構。救贖不過是血肉之軀的大幻影。在詩的面前,我又軟弱又卑微,我無法捨斷錯誤,我總是顯得那樣無與倫比的失敗。而我多麼、多麼想回到詩意的子宮啊。而詩的確始終懷孕著養殖地獄的我。那麼多寫詩的人各自有著自己的地獄,無以脫逃。大部分都以為那是天堂。一再傾聽詩的靜以後,我卻只是重複發現它傾訴著我正緊緊抱住地獄不動如如的事實……

 

  陸。

  她的人生是狂亂的。在很多時候,對於詩意的追求,影響她對生活的認識與判斷。無法容忍平庸。她拒絕自身即為庸俗的可能。她總是不由自主地渴求暴虐的男人。對穩定的人生下意識感覺到恐懼無邊。這一直是她無法終止的狀態。必須讓更多邪惡與黑暗凶猛地進入。進入。然後感覺自己的痛楚。用力地感覺自己有限但確實的存在。於是,她便能接近她自己。不遠離。慢慢而一步步的,她走向更多的傷害與被傷害。她在自虐與他者間徘徊如鬼狂歡與躑躅。然後,她出版詩集。一如所願。那些暴露更多裝載痛苦事物與扭曲情感的詩,那些強悍的過去,就攤在眼前。眼珠刺痛難當。她停止分析。她停止。她的存在朝往日退去,變成一道眩目的輕浮。她再也抗拒不了所有疼痛。她遂跪倒在世間。如塵埃回歸。

 

  柒。

  妳必須相信師傅的話。於是妳停筆不再寫詩。相信,就意味著全然的託付。亦即,把自己交給上帝。無論祂領妳去天堂或地獄,妳都相信,妳都隨從。那是意志力的層次。這裡的相信與盲目與否無關。相信正意味著伏臥在上帝的跟前。妳只能決定服從全能或者背棄。妳也可以一意孤行地走向自己長久歪斜、錯誤而或者最終也有可能正確過來的路──路只要能走下去,就是正確的。妳下意識地明白這件事,所以抉擇前者。大部分的人都還停留在寫詩比詩更重要的認知。而師傅卻想把一個途徑放在妳的手心:詩比寫詩更重要。在妳寫詩以前,妳必須先對詩進行認識,進行無有盡頭的思索。什麼都不知道就開始寫詩的詩人是危險的,那困境從最初時刻就活生生附著,直到必須想的時候到來,便會是嚴苛的、爆發式的完全損毀。但師傅還有一件事沒說。那是更後來的事了。師傅最後可以教給妳的其實也不過是:只有寫詩比寫詩更重要,只有詩比詩更重要。而這等同於:沒有什麼比什麼更重要。而最根本的問題始終是:妳能夠堅持到那個時候?

 

  捌。

  我甚至認為詩人應該是虛構的。詩是殘酷的紀實。而詩人必須以虛構的位置看待自身。詩是在的,而詩人是不在的。詩人或者是詩的包裝。詩人只是詩的一種可以即興揭去或蓋回的外皮。重要的還是:詩住在詩人的裡面。每一個詩人願意專注地直視詩的時候,都必須讓自己成為空城,以最柔軟的態度去迎接詩的兵臨城下乃至長驅直入。而我摸索臍帶。破碎的、指向回返之處的臍帶。詩意的子宮在生活的深處,並不輕易顯現。我懂得不必在現代詩裡找詩。我對詩(現代詩的形式)失去執著。隨時可以放棄它。我可以在別的形式與詩相遇。隱匿更早以前就發現這件事。所以,隱匿的詩達到一個可怕的深度。因為她已經在生活裡找到詩。不需要刻意用詩表現的詩。這麼一來,她的詩就成為菩薩。就像河貓與風景成為隱匿的菩薩一樣。而我的菩薩毫無疑問的是夢媧、武俠以及和我一起生活的貓帝與魔兒──他們是我詩意棲居的所有。每一個瞬間我都感覺到詩意的有限與壯大交替出現:一記眼神,一道呻吟,一種呼嚕,一個擁抱,一次進入……

 

  玖。

  他們都是刀鞘。詩是刀。詩人則成為鞘。詩人必須盡可能地容納詩的猛烈摜入、切割與反覆的傷害。這是一個異常持久又殘暴的驚心過程。而詩集是記載所有心法與絕技的武學密笈──換言之,詩集是刀招,是刀法。刀鞘是既強大又卑微的,所有刀的限定感與可能性,都在他們的裡面演繹。詩人必須容納詩的千變萬化與無常反覆。而每一本詩集也顯然都是詩人與詩的決鬥實錄。詩集是萬法進行中,同樣的,詩集也是戰場:於焉發生著決定性的、關鍵性的對決之輪迴──與自我對決,與自我心中的那些法(系譜/脈絡)對決。而這是一個結果必敗的對決。只有接受失敗,他們才能超脫勝負。心中一旦有了勝負,詩人就已落敗。

 

  零之壹──

  我們有幸進入一個無法固著的領域。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領域。我們呼吸詩意。我們與詩一起走入詩意的裡面。又殘酷又美麗的詩意,折磨著我們。而我們是失敗的。詩人都應該是最優秀的失敗品。唯有失敗,方能賦予詩人假性飛翔的可能。即使假性,但終究是自由的狀態。我們不必被現實的價值概括。我們將被現實驅逐。我們寫對眾人無用的詩。我們是恆久的少數。我們對日常的種種採取背反的姿態。我們凝視生活本質,我們凝視生命的種種失敗之美好。我們失敗,於是我們將更接近那些遺落的、殘缺的,萬般渴求的奧秘。我們必須使個體的失敗史延續,才能返回詩歌藝術的本體──因為失敗,我們就擁有了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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