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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王》書封(實體版)   

  2010年,《天敵》寫完,在第六屆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落馬以後,我還在思考這本小說該拿它怎麼辦(也就是說能夠改投什麼獎或補助試試看)時,明日工作室的編輯玩具刀遽然來電,表示想要出版。這挺讓我吃驚的。我的意思是這部在寫時我便一心對馬奎斯/Cabriel García Márquez(這位真正偉大的書寫者日前走了,讓我有種世界正在被毀滅的錯覺)致敬與挑戰的《一百年的孤寂》武俠版(更囂張而近乎荒唐的口吻不妨是:馬奎斯降生在武俠小說),有什麼理由在被踢出賽事後還要出版呢?它不是甚至連初審都沒過就被刷下來嗎?為什麼它可以被從落選之海裡撈取出來呢?是啊,為什麼是它?又或者,為什麼是我呢?

  當然,我並不認為獎項獲得與否真的能夠決定一本小說的價值。文學獎終究是民主機制,使它順利運作下去的有時候不是好與壞,而經常是多與少的判準,在評審的口味、個性與支持態度上往往就決定得獎者會是誰。大多時候文學獎時常讓四平八穩的作品出線,比較有野心與破壞力的,反而只能拿到佳作(所以2013年《在地獄》與〈晚年〉能夠登頂溫武長短篇首獎可見我會有多麼多麼驚奇了),偶爾才會有例外。我不能說《天敵》無庸置疑的就是一部好小說,但至少它完成它當時可以完成的,並且大概還沒有人是這麼樣寫武俠小說的。是以,明日工作室有意圖出版,倒也不真的那麼意外。我內心對它是否出版的疑問恐怕還是源自於在現實裡被彎折到一定程度後不免會有的種種遲疑、困惑的制約反應。

  說到底,我以為失敗才是常態,成功經常是偶然與僥倖。當機緣到來的時候,成功才之所以為成功。這是一個講究各種有形、無形控制的年代。但即使是我們處於如此瘋狂於各種操作的集體處境裡,成功依然有種在當時說不上來只能馬後砲討論解析的、備受什麼秘密力量眷顧的意味。於是,成功在當代幾乎是一高度迷信的領域。市面上充斥太多對於成功的過度肯定、追求與迷戀。成功是另一種神祇,大概可以和經濟大神、美國夢(中國夢)之神等等並列。但失敗呢?它不是成功的媽媽嗎?它卻全隱形似的被驅逐到多數人類的目光以外,這是為什麼?何以只有少數人心心念念凝望著那些不得不然、長時間美好奮戰的失敗呢?

  如我這樣的書寫者一直以來更相信失敗,而不是成功。成功說到底是跟讀者群一樣都是萬分可疑的東西,其中似乎有法則可以研究,並且能實際上操弄產生作用力──然而,他們到底是什麼?又在哪裡呢?他們真的能被意志力捕捉嗎?或者說,他們的到來,會不會只是意志力與熱情等等相乘後所得的副作用?會不會是額外的餽贈?……

  以我來說,成功與讀者群都是不可被信任的。他們代表的都是人們心中最想要熱烈殷切豢養著的幻影。我寧可相信失敗,相信單一的可辨識、對話的讀者,而不是那些虛虛濛濛的、在市場之海以統治數字之姿漂流的讀者群。

  我總是以為:寫得失敗的小說比寫得成功的小說更值得認識與思索。我筆下失敗的書寫每年約莫都有五十萬字(至少,通常或者會更多的):有些是沒有完成的失敗,有些是寫錯了的失敗,有些是確實寫壞了的失敗,有些是細節的失敗,有些是整體性的失敗,有些是被放在資料夾裡此後無天日可見的失敗,有些則是被不符合我念茲在茲關心的主題的失敗……我反反覆覆確認自己的失敗,一天一天過來,只要今天能夠確實推進、理解自己究竟為何失敗又是失敗在哪裡得稍微多一點點,就已經是莫大的完成感(僅只是完成,並非成功)。

  書寫者也許得要日日夜夜都與失敗對話。而武俠人如我,則必必要要與幾乎是必然的失敗對決。此一所謂必然失敗,觀念化一點就是再也再也沒有人願意讀更多武俠小說的失敗處境;現實一點談的則是我寫下的武俠將無以出版,彷彿永遠只有我作為我小說的讀者。然則,我得強迫自己要稍微堅定一些,稍微能夠觸碰到英勇的狀態。我得珍惜我還能寫還在寫的事實,再多逼迫自己一些。

  失敗是重要的。失敗的重要性就在於讓我瞭解到自己究竟做到了多少,尚有多少無法達成。是以,認為自己已經把小說寫好寫成功的書寫者,我總是不免要懷疑的。小說書寫者或者必須誠實地承認自己知道的不過就是比無知再多一點點而已。只是多一點點。認知的極限隨時存在,而且往往以最容易輕忽的方式提醒甚或擊沉書寫者。小說要求書寫者認識得更多,對已經被概約被結論的事物、處境提出更多的質疑與重新定義。小說驅動著小說書寫者往自己與世界的深處去,永無止盡且興致盎然地瞭望那些已然失落的、以及渾然尚無人凝視之境。

 

  而後來,2011年被確認到有好機遇的《天敵》緊鑼密鼓籌備出版同時,我寫著【大虛空記五部曲】第四部《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與《天敵》同樣在溫武落榜,但卻又被明日工作室撈起出版),還有這一本八萬字的《幻影王》──

  《幻影王》,在我的構想裡係【武林異色譜】的第一卷。如我此前(《七大寇紀事》後記)說過的,【大虛空記五部曲】是一架空世界但五部曲或有牽涉、導引的情態,但預定九卷的【武林異色譜】則是單點突破的作法,不講究每一本小說時代、人物與事件的關連性,由奇異果文創出版的《幻影王》便是其一,且以暗黑金屬奇幻世界(實在很難不想到在台北華山甫結束展覽期的霹靂奇幻武俠世界)的名義出版。

  骨子裡,我完完全全是一個武俠人,因此我寫的自自然然都會是武俠小說。但或許我武俠得太徹底了(另一個我得持續追索下去的問題是:我是不是一個擁有太多武俠的人呢?),無論什麼樣的人事物風景,我皆樂樂意意以武俠觀點解讀並轉化。於是,我心目中的武俠無所不在。武俠可以深入化合於各種領域。那麼,它也就不武俠了,不是嗎?至少不是一般人定義的武俠──如此也就可以理解為何這幾年來屢屢有人要爭議我的武俠小說到底是不是武俠,對吧?

  《幻影王》在這裡,乃形成一個較為特殊的樣貌,它並不以武俠姿勢問世,而是暗黑金屬奇幻(此一名詞詳見我於《幻影王》後記的定義)。這個變化,推諉一點的說,就是時代風潮如許,我又能奈何?武俠(的整體)既然不被重視且被漠視,何妨於變身暗黑金屬奇幻?反正我的武俠不也確實有此類元素嗎?然而,我很難就這樣輕輕易易地放過自己。現實是現實。但我的失敗就是我的失敗。《幻影王》無法列入武俠,其責任該當歸屬於我身為武俠書寫者的失敗,但無關於武俠,也無關於《幻影王》。《幻影王》不得不被視為一本奇幻小說乃至文藝作品,顯然是我無能開啟一般讀者對武俠的嶄新視野與認知。我終究佔去不少的資源出版了《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七大寇紀事》(緊接著還有十月出版的《在地獄》),我有什麼資格假裝這一切都跟自己的不夠努力無關?

  小說書寫使我誠實。是了,使我不得不誠實。所有的小說詭計,或者小說暗藏的諸種預想、設定,某個部分來說,都只是把戲。然則,把戲用久了(我的意思是非常長期綿延地使用),把戲都會變成真的,像是術法一樣具有神奇性。把詭計放在小說需要詭計的位置上,或者將詭計拆解、讓小說恢復想像力與真實性的自由,這些都是小說這門技藝一路以來持續在做的事──真正讓我吃驚且覺得麻煩的反倒是那種在虛構(的態度)裡虛構(世界的虛構性),在紀實(的關懷)裡紀實(世界的紀實性)的兩種態度:前者一派輕鬆隨意,直覺式一條腸子通到盡頭;後者則是陷入被經驗與自覺紮實地綑綁、限制與壓縮住的窘境──我自己信仰的比較是,在虛構裡還原紀實,或者在紀實裡傳真虛構。如此才好讓書寫認識、追問世界的複雜性甦醒回來。

  是故,在《幻影王》裡確實動用到小說詭計的我得從嚴的對待自己,不停問著:這些把戲是不是足夠被稱為小說魔術?它們確實是《幻影王》需要的嗎?一切小說詭計於焉發生,是豐饒我對人的認識,還是反向的減縮?……

  我也許得這樣坦白,武俠小說最獨特的地方,已不再是俠之大者的意念,當然也不止是武學決鬥的煽動與激烈,而是人在人與自我的夾縫、人與他者的夾縫、人與世界的夾縫之中,如何在失敗的常存裡完成更多對世界的追尋、愛憐與悲憫。唯當武俠被拆解至此,那麼它的非武俠面貌也就不免要讓人犯猜疑。我當然得去承擔此必然的後果。我依然堅決相信:武俠小說有武俠小說自己所能做的事。只有武俠能,其他的都不行。只要我費勁地把它們找出來。而我必須對此一潛藏於未知狀態裡更多的另一些現實挖掘出來。縱然到了最後它們無法再被目擊為武俠。但這就是或許現在我作為武俠人必須去做的事。

  而是的,《幻影王》是一部人被人的失敗性征服的小說,是一部關於處理人的失敗、人面對自身的失敗乃至於人終究被自己的失敗深深吞噬、當最後的成功到來之際人已經不再是人的小說──

  眼下,這就是我的書寫能力可以正面凝視並支撐的《幻影王》的最終樣貌。

 

 

  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236期:

  http://paper.udn.com/udnpaper/POI0028/257926/w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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