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文訊雜誌》374.jpg

                   沈默/寫

  讀《心》,到三分之一著實不耐煩,心想這真的是總顯露出大全景鳥瞰、像要吞食天地制霸文學場域的董啟章嗎?且不說文字調性折返到二十世紀初日本文學陰柔綿綿風格,步調幽緩情節遲滯,充滿過多日常相處細節,一連串演繹下來是悶絕厭膩,不復《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一章就是一本經典大論述乃至人類文明史探索、讀來激爽難抑的變形金剛氣魄,就單單講こころ(音kokoro,意為心)女性角色的莫名其妙現身,以及主述者D對こころ的奇怪忍讓與照護──稍微懂得讀小說的人,很容易理解こころ是心的擬人化,隱喻董啟章對心的探祕行動,只是其中包含種種怪誕獨斷實在牽強到連他都得在小說數度強調其不合理,確實教人難以輕易接受。

  不過,當讀到D決定將こころ故事寫成小說、小說書寫追上こころ的現實進展、D妻子親友對他的意義漸次浮現、不良於行的こころ越發健康豐潤而原本照顧者D卻枯萎衰弱,以及こころ不足百頁薄筆記本同步載錄D寫下的二十幾萬字小說(後來再看卻空無一字,不免聯想最愛寫自我多重分身身份迷離辯證虛實交媾混沌不清的Paul Auster,如《紐約三部曲》)時,《心》就有了神奇的真光實芒。

  董啟章畢竟是董啟章,他再次將讀書與寫作的神聖龐大上升到最極限,彷若宇宙爆炸,末日與創世紀同時終結,又同時發生。《心》是董啟章的真心話,也是他的大冒險。心是他的燃料,他得獨自上路,凝望廣袤天地無邊的孤絕,如他寫的:「……只要我們抱著『如』的態度去做,一件事就是真誠的。不是神的存在本身,而是祭神的人的真誠,使整個儀式獲得了意義。……『如是』就是真心安住於當前的處境,不逃避,不扭曲,不隱藏。……」這不就是小說書寫裡關於虛構與紀實的最好狀態嗎?

  《心》是董啟章的自爆之書,自爆私經驗(文壇交往令後輩如我浮想聯翩),自爆軟弱與倚賴癖性──不是普遍常見急於誠實的作法,「不是向人說謊的那種表面的不誠實,而是承認有一個自己,並且在寫作中直接面對這個自己的誠實。」而是耗費耐性毅力與長久時間地摸索出即使羞於坦白仍舊不得不誠實的真心實意。

  《肥瘦對寫》的董瘦是氣虛的,是寫著寫著無以為繼,不若駱胖狂亂瘋魔氣場能將一件小事寫成舉世相關有若星際,感覺像被駱胖壓著打,董瘦存在感相形之下薄弱許多,《心》裡的董啟章依然氣虛,可有所演進,重新前往,他並沒有原地不動。如果說駱以軍是卑微竊賊但能夠縮至小之更小不斷窮盡事物細節因而無限的《蟻人》,那麼董啟章就是《守護者》的Mr. Manhattan,一個由人進化的神,能夠移動到別的行星,對世界進行自由的毀滅與創造。

  胡恩威導演的劇場作《華嚴經 之 心如工畫師》,最後是僧侶唱字,一個字一個字唱,舞台相應有投影字,一個字一個字播放,字拉大且分解成星雲細屑,接著線條扭曲轉動又變成字,有往舞台深處退去的字,也有交疊同時現身的字。一字一宇宙。空間就是字,字就是空間。一切都同量大同量小。董啟章的《心》不也如此嗎?

  是的,心不就是莫名其妙嗎,心不就是無以名狀嗎,心病是心,心藥也是心,心魔是心,心神也是心。こころ是心的守護神,鬼魅一般的女子最後長成金黃色──藉由此神聖陰性宇宙的化生,離除強硬剛的舊規模,走出心之迷宮的董啟章為這個看似沒有故事沒有真實悲傷一切都在炫技華麗表演的年代示範一件最基本而居然被忘記的事:

  心就是故事,心就是所有經驗的總體,心就是永恆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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