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簡單愛人〉〈勾引〉〈百合生活〉及沈默評劉信義個展《幽光尋覓》在《有荷文學雜誌》第22期.jpg

         沈眠/寫

  A面:

 

  在椅凳上有一瓶花。百合。是誰拿來的呢?你怎麼也想不起來。

  那是一個房間。你在裡面。如果沒有錯的話。雖然它看起來一點都不真實。但它是個房間。你想至少這一點是可以確認的。你站在房間的正中央。它本來是空蕩蕩、無有一物。你剛剛正試著觸摸。摸牆。你往右邊走去。是牆的觸感。紮實,堅硬。你吐了一口氣。為什麼要觸摸牆?你也不明白。你只是被某種機制性的東西引領著去做罷了。是啊。那麼左邊呢?

  你看著左邊的牆。看來一樣。何必要多此一舉的觸摸呢?結果就是一道牆啊不是嗎?但腳步拖著你往那邊去。好像有誰在操作你似的。就是要實際觸摸看看的樣子哩。為了什麼?不懂,不明白。但你的手碰上漆面已皸裂的牆。

  瞬間有了被充滿的什麼。你被大量的畫面充滿了。繽紛的,多樣的視野,從手逆流到眼部,形成一神秘、深邃的全觀:你的眼睛被打開了。原來灰暗的東西則被趕出去了。就是由於這個而不得不觸摸的嗎?

  為了這極致的接近於色彩的本然的形態的感受。

  啊,啊。被充滿了。

  而舊有的呢?那種事物的消逝感──速度,速度將你拖曳到了哪裡去啊!

  前方呢?前方的牆。手還留著那些飽滿的顏料似的。你繼續移動,不是你移動,而像是你被腳移動。腳才是有意志的主體。真詭異。而你聞到香氣。手伸前,碰觸到的是柔軟的。柔軟一如貓的軀體。那樣像。你收手。

  這是幻覺嗎?當然。沒有道理牆是柔軟。除非是象徵或隱喻。

  但為什麼呢?為什麼牆不能作為一種腔體,具備鮮嫩的肉、血管和神經?為什麼不?難不成象徵和隱喻只會停留在象徵和隱喻的層次?難不成所謂的現實必然與象徵和隱喻對立?這道理在哪?

  所以你要做的事很簡單。你用力的,用力把手插進去。插進那前方的牆。完全的。只有一點輕輕的阻力。只是一點。然後你的手,整隻手臂被吞沒了,甚至肩胛骨抑或你整個人都可以進去。跟著,各種氣味直接滲進你的身體,沒有一點遺漏,被名為你的盒子封鎖起來。你陶醉在那些豐饒的氣味。女人的私處,髮香,木頭,橘子微澀,西瓜的甜,衝擊的臭豆腐,溫和的茶水,吻,火焰,夏夜,風,和冬日。味道啊,味道。

  而百合,純淨、優雅的百合花香就撲在你鼻上。

  然後那瓶花忽然就在一張椅凳上,在你與牆之間。

  沒有銜接的地方,記憶從某個樞紐往外掉了。你背靠著牆,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這裡。怪誕的現實感啊。你彷彿知道這裡不屬於你。但又有什麼地方是可以隸屬的呢?你困惑了。你背對著牆,視線往右、往下漂移,看到那瓶花。

  有點斑駁的形態,跟這個房間並不相稱的,百合花。黑色瓶子伸延而出的白色花朵。中間兩朵花蕾盛大,其他環繞的都還收斂著,像是垂首的尼姑,安靜、低調的佇立在那兒,形成另外一種氛圍。你不太明白的是,花、瓶和椅凳都是殘舊的,周遭帶著暈糊性的色調,彷彿它很古老、古老了,跟這個虛無的房間並不合宜啊。一切體驗是那麼超現實啊。一個詭異至極的房間,一張椅凳上的一瓶百合,這是怎麼回事?

  另一種感覺:後方的牆。

  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你突然就靠在那牆,並且背被無數、無數的聲音附著。你曉得那是附著。是聲音。背能夠毫不保留、完全理解的聲音。甚至有音調,甚至有音樂。你應該跳舞。旋律撫摸著你的背,緊張的,刺激的,危險的,豐沛的,銳利的,遼遠的,深沉的,各種旋律啊。以音樂顯示的彩色騷亂。你就要跳起舞來了。牆在歌唱著。歌唱著。跳舞啊,跳舞吧。

  跳舞的慾望帶你奮力一掙,從黏著於你的那些聲音的迷宮脫離,往前一趴。

  你倒在地面。而第五道牆來了。食物與美味。你被地板咀嚼。它帶你進入味覺的國土。曾經透過齒舌留下的記憶,一切都復還。復還於你。各種肉類、蔬果的撕裂與吞嚥。被美麗的料理昇華到虛無。舌頭與牙齒的合作模式,像是一個巨大的洞穴裡的兩種怪獸,所有進來的,都將被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粉碎,乃至於化約成你久遠記憶的回音。

  根據某種法則性的東西,你必須起來。起來。而你被帶領著去瞪天花板。這個房間彷如存在某種意志,而六面牆啊,則形似人類的感官。你被它們掌控了。唯獨那瓶百合花像是某種反典型的隱喻,停在角落,意義不明。

  你起身往上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就掉了下去。

  這話不假。貨真價實。你往上方的牆掉了進去。這形態也太詭異了吧。好像你驀然身在方位感失落的太空或至少太空艙裡一般。錯落的方向性。而你成為懸浮。一種懸浮。什麼都不是。對。你只是懸浮:動詞轉向了名詞。

  一個懸浮。你悠悠蕩蕩,幽幽,蕩蕩,無所依歸。你從來無有歸屬。

  你只是一個懸浮。懸,浮。

  而百合花以深切濃烈的顏色對你展示了重力。重力。重。力。

  緊接著一陣暈眩以那瓶花為中心激盪起來,你被捲入其中。事物與色澤都變得神秘、模糊。你也是其中的一環了。一切都在旋轉,高速運動啊。你逃逸不了。你被緊緊地捉住,而跟著一起旋轉,旋轉……

 

 

  B面:

 

  我赫然發現自己趴在桌上。

  前方的牆壁,好近,好近,近得要壓到了我的心上。

  似乎我是做了一個夢罷。房間裡的六面牆的夢。不曉得我有沒有打呼?有點離譜。跟我一起生活的貓正眨巴著圓滾滾的一對眼珠,歪著頭,踞坐在旁邊,凝望著我。我撫摸牠的毛,搔牠的頸子。

  貓舒服地拉長脖子,湊在我的指頭上,享受我的服務。牠的眼睛瞇了起來。

  無從解析我何以夢見自己在那個奇異的房間。我亦不明白六面牆如何具備壯大的感官經驗,足以將我淹沒。但那瓶花我記得。那是張啟華的畫《百合》。現在也還在我的眼前,在螢幕底。瓶子跟椅凳也是畫裡的物品。

  為了做報告,在網路搜尋美術史相關資料,意外看到它時,我真的有點錯愕。

  我讓自己的頭和手離開桌面,不再緊黏不放。而螢幕裡的畫作,宛若某種我說不上來名字的奧秘生物,就在那裡,靜靜的呼吸著。在意識消失以前,我記得自己還想著這裡面發生了什麼故事。

  我常去的二手書店,老闆呢很喜歡百合,店裡亦有不少古老的器皿和家具。那張畫則像是從那家書店的一角拓印下來。我可吃驚了。尤其是我下午才去過,還捧了一個紙箱,裝了大概二、三十本書,回來呢。沒有例外的,我又會聽到了對繪畫很有興趣的老闆和老闆娘在拌嘴。他們的店有相較其他書店來說數量較多的美術叢書。那是讓我安心的風景:不管過了多少年,這裡還是有一對宣示賣書賣得最便宜的老夫妻沒事要當眾鬥鬥嘴,嘮嘮叨叨最近又畫了些什麼畫。

  縱使那老闆實在誇張到讓人啼笑皆非。譬如買一百本書就送一張機票出國去看梵谷或波提且利的原畫之類的。能夠臉不紅、氣不喘就這樣亂哈啦的人,我感覺真了不起。

  下午老闆又在說些什麼我買這麼多書我的學識跟心靈一定很豐富之類時,我微笑敷衍,不打算和他囉唆,否則他八成會絕不歇止的一路跟我閒聊下去,就是那個時候,我看見右手邊的牆角的那瓶百合,清淨、芬芳。印象鮮明呀。

  待在那間號稱全國最便宜的二手書店,就有置身一龐大無匹的胃的感覺。那明明是一個小小的室內空間,卻擠滿各種幽靈與年代吶。我看得到漢嘉,那個過於孤獨的包捆工──我看得到麥魁迪,那個透明的吉普賽鬼魂──我看得到歐蘭朵,那個時間長度變異以三十歲活過三百年且性別切換的女人──我看得到阿涅絲,那個從手勢誕生出來而接近不朽的姊姊──我看得到K,那個跟城堡、鎮上的人員夾纏不清、沒完沒了的土地測量員,我亦看得到經常在我的報告裡出現的高更、莫內……

  人,穿梭在其間。試圖逃離現在的人們。試圖躲避到另一邊的人們。試圖毀壞自身的人們。試圖夢著夢想的人們。試圖說話有人聆聽的人們。試圖越過語言的牆,身體的牆,有所抵達的人們。

  人啊,總是經由顏色抵達豐盛的異境啊,不是嗎?

  彩色的另一邊啊!

  而我活在灰色的這一邊。在剛剛的夢裡,可曾在那個房間發現什麼?新的什麼?抑或那便是我的房間的投射、折射?那是我應該回去的地方?我可以回去的地方?一個靈魂過度爆炸的場所?

  那是一個房間。只是一個房間。不,不只是一個房間吧。那是擁有六面牆的房間。六種感受,六種體驗,亦是六張臉。流轉之間,萬物幻化。而我是裡面吞吐出來的,一條稀薄的影子?

  那個房間有個名字,我知道的,它有個名字。

  它的名字想必是生活吧。

  而最根本的問題是:究竟是我在夢底夢見畫?還是跌進了畫裡做夢?

  我不知道。

  夢中的你亦無以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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