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秦記》.jpg

(圖片轉載自[黃易作品集]臉書專頁)

         沈默/寫

 

  1996年,黃易《尋秦記》登陸島國,其時,我是個高四生,沒去補習,就在家自修。煞是模糊的記憶,隱約記得自己前九個月都在「苦讀」小說,教科書似乎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看,直到最後三個月才拚死拚活地鼓摧奮發。而那時節啊,黃易小說就像一道從他方遠地射來的奇異光芒,撫照著我昏暗無望慘澹哀淒的考試歲月──

  就像是史考特.費滋傑羅(F. Scott Fitzgerald)《大亨小傳》裡,所描繪的那道無與倫比動人彼岸的綠光:

  「蓋茲比信奉著這盞綠燈,這個一年年在我們眼前漸行漸遠的極樂未來。當時它從我們身邊逃開,但是沒有關係──明天我們會跑得更快,把手臂伸得更長……直到出現一個美好的清晨──/為此,我們繼續前行,像逆流而行的船隻,不斷地被浪潮推回到過去。

  明天我們還要再跑得更快一點吧,明天。只不過,《尋秦記》所提供的不是極樂未來,而是極樂昔日。是的,極樂的古老,關於遙遠戰國,遙遠的如何造就秦始皇的方法──

  一名現代特種戰士項少龍被時光機器送回古代,且很不幸的,機器爆炸,於是他從此回不來了,只能徹底地成為過去人。而他曾活在其中的現代,對去至戰國七雄時代的項少龍來說,反倒是泡影般的未來。

  這個成為另一時代的臥底的起手勢,要說突然也真的是突然了,但《尋秦記》將臥底故事極限化,變成到久遠的歷史臥底,實在非常有意思。司馬翎名作《檀車俠影》的主人翁是五老會議派去五旗幫臥底的正道人士徐少龍──黃易曾經在訪談承認過,項少龍即是對徐少龍的致敬,他對《檀車俠影》的喜愛還不只是人名的、或者淫艷女子眾生相的表現,在劇情上也有相近之處。

  比如《檀車俠影》兩度寫到美色計(青樓女春琳、鄭艷芳以及鄭艷香),都是為了讓徐少龍在大戰中表現失常影響晉升,遂用上強力春藥想要讓徐少龍因為縱慾元氣大傷,云云。

  《尋秦記》亦有類似的諸多色欲陷阱,主要是巨鹿侯趙穆為了讓手下連晉戰勝項少龍,故要趙雅迷昏之,打算用春藥貞女蕩耗損項少龍氣力,但被裝昏的項少龍竊聽得知後,乃用計將藥餵給趙雅等,避過大禍,從而在趙王面前擊斃連晉,同時也摧毀趙穆想要得到烏廷芳的陰謀,種種。慾海浮沉,司馬翎與黃易都描繪了無數色情場面,但徐少龍坐懷不亂,面對絕色裸女只動心不動手,項少龍卻沒那麼多正經,行有餘力就多多益善。

  司馬翎對黃易的深沉影響,不止如此。後來,項少龍根據東洋刀的概念「發明」百戰寶刀,且在管中邪的刺激下,將墨子劍法轉化為具備君臨天下感的百戰刀法,甚至《尋秦記》最後,面對齊國稷下曹秋道的死亡威脅下,有大突破,成為能與劍聖比擬的刀君。如此這般很難不聯想到司馬翎另一鉅作《劍海鷹揚》的刀君羅廷玉、他家傳的血戰寶刀,以及藏在一石碑後的君臨天下刀法。

  司馬翎確實是黃易的引路人,讀黃易,很容易就在各個細節處,發現司馬翎精神的遺存。只是,黃易畢竟黃易,他將司馬翎所開發的武俠概念,更實際的運用,運用到了最極限,其後才有了足以與魔種、仙法相抗的玉女宗媚術,才有了《戰神圖錄》打破命運格局的破碎虛空,才有了超越學的想像與可能。黃易是司馬翎武道理念的真正實踐者,他讓司馬翎的觀念不止是觀念。

  另外呢,《尋秦記》的格局也與金庸的《鹿鼎記》互有呼應。韋小寶使得康熙變成康熙,一方面有情於皇有義於天地會,另一方面則是中飽私囊不亦樂乎。而造皇大計在《大唐雙龍傳》和【盛唐三部曲】(《日月當空》、《龍戰在野》、《天地明環》)也都不乏所見,只是《尋秦記》更是項少龍造出千古第一帝的輝煌壯舉。

  唯項少龍造嬴政,遠比胡搞瞎搞的韋小寶佐康熙,更是一種對政治的全面涉入、認識、判斷與終極改造。比起韋小寶(單單是把污來的錢拿出來賑災台灣就肉痛到不行,鹿鼎公之能之威或正是此刻官場人的優良範本哩),項少龍顯然無私多了(他來自兩千年後,並不真正的屬於戰國時代,也因此他便有了更廣大的層次),雖然也是追女仔,但一點都不痞,俠情壯志兼有之,恰恰是墨家精神的虛構代言人。所以有這麼一段:

  「王齕眼中露出笑意,溫和地道:『這是因為我忽然想到少龍你毫無戒心的來見我,還侃侃而言,足見皆因問心無愧。而且由先王至乎儲君和徐先、鹿公、王陵,又或昌平君、王翦等人,均對少龍鍾愛信任,正因為你有這種毫沒私心的態度。……』

  自然了,項少龍的無私,是因為他是穿越者的緣故。他擁有了兩千多年的心理、知識差距。我以為,項少龍是徐少龍與韋小寶的總和版、升級版。這個比擬我想是適宜的。

  此外,金庸寫滿漢民族之別,寫著所謂康熙的好,對比明朝的諸多腐爛皇帝(不過,我們後來當然都曉得了清朝皇帝也未必就好上多少)。小說尾聲,韋小寶雖然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啥血統,但至少必須一定要是漢滿蒙回藏,絕不會是外國人:

  「韋春芳怒道:『你當你娘是爛婊子嗎?連外國鬼子也接?辣塊媽媽,羅剎鬼、紅毛鬼到麗春院來,老娘用大掃帚拍了出去。』韋小寶這才放心,道:『那很好!』

  這話濃濃大中華帝國主義、民粹思想不離不棄也就算了,真正要命的還是將無數女性都往死裡罵進去了。

  黃易則不然。他的武俠總是對不同的人所擁有的不同立場充滿各種理解。即使惡人如趙穆、郭開、呂不韋、嫪毒等,項少龍總還有超然的角度去判讀其灰暗心理。他不能也不會接受這些人的立場,但他至少有一份了解在,不會流於簡陋粗暴的意識型態(因為你是那一邊,所以你必然萬惡不赦)。

  譬如,項少龍與男男戀的龍陽君(按黃易描寫,此人外貌形象也就是現在日韓的花美男),初會面,少龍對此君敬謝不敏,但到了後來,龍陽對少龍傾心,而後者也是真心接受前者是一個知交好友。在這個仍有人恐同但同志力又極其美好的年代,黃易又再一次在虛構小說裡示範了超越舊式觀點的可能。

  司馬翎的徐少龍是個真心想要消滅罪惡、為真理奮鬥、具犧牲精神的角色。司馬翎寫《檀車俠影》雖也寫了反派席亦高由邪轉正,但大抵來說,徐少龍仍是有個明確確的界限劃在那兒,正邪是一種選擇,一點馬虎不得。但在黃易來看,正邪往往是一立場身份轉換以後就會模糊難解的東西,正邪只是一種分類,無關於本質。

  我一直以為《尋秦記》是黃易的對位大法,亦即透過兩造的對峙、參照,進而型塑出一種超越時代的可能。項少龍象徵的是──從後來的悠遠時間去看昔日。項少龍跟山原義人漫畫《龍狼傳》的天地志狼一樣,都深陷在過去:

  「……來到這時代已超過一年的時間了,無論人事和感情上都愈陷愈深,悲傷和歡樂交替衝擊他的心情,使二十一世紀離他更遙遠了。/有時真難分得清楚,這兩個時代,哪一個更像夢境。又或人生根本就是一場大夢。/時間是一種幻覺,時空機則是可使人經歷不同幻覺的東西。

  於是,歷史也就是他們此時此刻的現實。但也因為未來的知識,他們在昔日裡變成絕對優越的大智慧者。這當然也是偷雞大法後砲神功,暗地裡轉渡將來種種進入過往。

  《尋秦記》開始之際,趙孝成王、巨鹿侯趙穆對趙人血統的迷信,逼得烏家、項少龍為自保,不得不斷根求生,全力遷往秦國。而趙雅、趙妮、趙倩等人對項少龍的選擇與信賴,則證明血統是可以跨越的,不是無可拆除的鎖鍊束縛。

  再加上所謂的嬴政呢是項少龍搞出來的冒牌貨,《尋秦記》更可以說是一本對抗血統論的小說。你的身世不能決定你是誰,是你的選擇決定你是誰,可以成就什麼。血統不是決定論。這不也是穿越的表現嗎?

  身世與身份一直是黃易武俠的大重點。而關於假扮,就有了跨越與穿越的能耐。其他如《大唐雙龍傳》、【盛唐三部曲】的醜神醫不說,單單看《尋秦記》,項少龍就先後扮演馬癡董匡跟執事沈良,一個是粗人,一個是隨從奴僕。很難相信這是隨便安排,畢竟讓征戰天下、武功蓋世的主人翁變成底層人物,更能夠看清楚戰國時期的高下尊卑問題。

  而二十一世紀的項少龍必須作為戰國的項少龍,這不也是一種扮演──他常常得要閃躲或解說超越時代的成語典故種種,比如說曹操到曹操就到之類的(曹操是三國人,戰國豈會有人知)。項少龍必須是讓趙盤成為秦始皇的項少龍,必須是讓兒子項寶兒成為項羽的項少龍。這樣的想像無疑將始和終都兜轉在一塊兒。我想起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在〈斯維登堡〉的講述:

  「我想起了卡萊爾那句可怕的名言,他從閱讀斯維登堡的著述中得益匪淺,他說:『世界史是一部我們必須閱讀並不斷續寫的作品。』此話不假,我們一直在不停地目睹世界歷史,我們都是世界歷史的演員。……

  還有,比起真情實愛,政治、民族大義、天下什麼的,都是無意義的。女人的愛與死,使得項少龍真正地投入於眼前的戰國,致力於活出一片生天。女人也同樣成為項少龍致勝乃至倖存的關鍵──最後秦始皇放過項少龍等人,就是因為他面對趙妮靈牌,想起身世,想起他曾經是一名為趙盤的無父無母之人,而他的師傅項少龍完成了這一切。

  而一連串的死亡名單,從素女、舒兒、趙妮等等,到後來和呂不韋決裂,必致其於死,也是因為趙倩諸女的緣故,這裡面就有了將個人情感置放於世界之上的意味。

  在黃易之前的武俠,愛情大多是陪襯的,相較於天下大義來說,愛情是可捨可離。當愛情與天下擺在一起時,愛情都是可拋棄的。黃易不是。黃易筆下世界,往往沒有愛情,就沒有天下,或該準確點說:天下就是因為愛情而成立的。

  那麼,可以說──愛情更是一種擺脫各種障礙的神祕穿越了。

  「時間是一種幻覺」,黃易如是說。因為是幻覺,所以穿越更有其必要了。返回式的穿越,其實就是一種追憶,一種對時間鍥而不捨的回填,如湯瑪斯•沃爾夫(Thomas Wolfe)《落失男孩》所寫:

  「『……有來了,然後發生變化,但始終會再出現的光,有種種來來往往,並在這座廣場發生變化,卻依舊會返回原樣的一切──這兒……』葛洛佛心想。『這兒就是永不改變、始終如一的廣場。這兒就是一九四年的四月。這兒有法院大樓的鐘和下午三點的鐘聲。這兒有側背著送報袋的葛洛佛。這兒有老葛洛佛,快滿十二歲的葛洛佛──這兒就是恆久不變的廣場,而葛洛佛在這兒,他父親的舖子在這兒,時間在這兒。』

  我相信呢,項少龍在戰國如何造就秦始皇之舉,也就是黃易個人的追憶,個人的對時間在這兒、對持續變動的恆久不變、對古老中國(大統一式的中國)的劇場感、廣場式的超大型回想。

  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的〈時間〉有言:「未來的觀念可以用來證實柏拉圖那個古老的觀念,即時間是永恒的活動形象。如果說時間是永恒的形象,那麼將來便會成為靈魂趨向未來的運動。未來本身將回歸永恒。這就是說,我們的生命在不斷地趨向死亡。當聖保羅說『我天天死亡』時,這並不是說他的一種傷感的表達。事實上我們是天天死亡,天天出生。我們在持續不斷地出生和死亡。因此時間問題成了比其他形而上學的問題與我們關係更加密切的問題,因為其他問題都是抽象的,而時間問題則是我們自己的問題。我們是誰?我們每一個人是誰?我們是誰?也許我們有時知道,也許不知道。但與此同時,誠如聖奧古斯丁所說,我的靈魂在燃燒,因為我想知道時間是什麼。

  這麼看來,穿越極可能不是膚淺的小說詭計,而是黃易對時間的追擊,悖論式的,或說循環性的,終極探問。一個二十一世紀的人活在戰國,他究竟是古代人,還是現代人?而身處那個現場的他,所做的一切都讓歷史成為歷史──蛋生了雞而雞又生了蛋。

  穿越至此,也就有了隱喻,也就有了詩意。而《尋秦記》乃成為一部時間之書。黃易透過穿越完成了時間的探祕──歷史的既存與歷史的逆襲──尤其是他的兩個兒子(始皇與項羽),一個完成了大秦的生,一個造就了大秦的滅。

  同時,穿越也是最大的自由體驗。假設假想式、飛起來似的自由。

  打開縫隙,才能穿越。或者相反,因為穿越了,所以縫隙就被打開了。

  無論是哪一種,黃易的《尋秦記》都是時間縫隙裡的壯大華麗劇場。是的,穿越的本身就是一台時光機,帶領我們重返現場,見證絕對的權力之誕生,以及國族(大血統)的可笑與荒謬。

  我聯想到零雨〈縫隙〉:

  「種下一朵昨日的黃

   明日的花

 

   想告訴別人

   宇宙的圓與虛無

 

   三隻足的鼎

 

   傾聽流浪人閒聊

   生活的襤褸

 

   我決定投向你

   那面牆與牆

   之間的縫隙

 

   樸實而且窄的

   而且沒有人通過

  以及夏宇的〈乃悟到達之神秘性〉:

  「推窗望見深夜的小城

   只有雨讓城市傾斜

   只有風是橢圓的城樓

   只有我

   在身體的第6次方

   我穿牆而過

  足夠認真的書寫者,無論是武俠人或詩人,終究不可能閃躲真正切身相關的,時間問題,終究不可能不成為一名優異的穿越者。而書寫本身不也是一門穿越的技藝,能從己身穿越到他人,穿越到世界,穿越到時間的盡頭嗎?

  黃易在《尋秦記》最讓我喜歡的一段描述是這樣子的:

  「項少龍想起兩人由互不信任,互相欺騙,發展到這刻的視對方為知己,心中大感欣慰。生命動人的地方,或者正因美好和醜惡同時存在。人性是凹凸不平的立體,從不同的角度看去,就會得出不同印象。/例如他很難把李園、韓闖歸類為壞人。每個人自有他們的立場。但遇到他因利益關係來損害你時,你自然會對他深痛惡絕。

  人是那麼的平庸,美好是平庸的,醜惡也是平庸的。人生是這樣子的了,邪惡是平庸的,正義亦然,正義也是平庸的。平庸是最普遍的,再傑出的人,面對時間,面對生死,仍舊是平庸的。黃易明白人與人間的平庸是無從迴避無從甩脫。但小說可以,小說可以帶人穿越到另一個宇宙,小說可以提供一種如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所言的:「這不是相不相信歷史事件真偽的層次而已,而是像有人相信一個夢想或是理念那樣的層次。

  穿越的意義,在於不同文化(文明)的交流。你穿越了我,我穿越了他,他穿越了你,於是乎,就存在了彼此理解的有所可能。如同拍得好極了的《X戰警:未來昔日》和《神力女超人》,無論是穿越到過去自己的身體裡試圖阻止兇殺案以及未來的集體毀滅,還是從美好的天堂島穿越到世界大戰的地獄人間,都代表著放棄也似的,離開自身的位置,全然投入另一個地方的究極抉擇。

  《尋秦記》的成就,在我而言,不在於它開創了中文世界穿越小說的系譜,而是黃易對穿越的多種詮釋多樣意涵。黃易的穿越不僅僅是時空距離的,更是人性空間、人心狀態的穿越。他透過擁有多出來兩千年的項少龍,示意著有些東西真是永恆不變的,但也指涉著溫柔與無私的可貴。

  俠其實不用裝腔作勢天下為懷,俠可以是更簡單的人性關懷,可以是單單純純願意穿越,願意認識別人的處境與心靈。

  穿越是理解與想像,穿越是溫柔。不同於後來穿越小說那樣單純的小說把戲,而是有更深的內涵與用意,黃易的穿越,是為了理解他者,理解異於自身的種種事物,更積極地說吧──

  穿越,是為了與萬事萬物共同呼吸的美好祕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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