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隱匿〉沈眠〈同林〉〈懷恨〉〈即將結束〉〈一起從地下停車場離開〉在《有荷文學雜誌》第25期.jpg

         沈默/寫

 

  「誰的背上不是插著幾把刀?

   誰不是一路走來鮮血淋漓?

 

   尤其是那個叫做隱匿的厲鬼

   長期攀附在我的肩膀上

   始終用她的長髮

   遮住我的一隻眼

 

   因此我從未見過

   世界的另一邊」

          ──隱匿〈隻眼〉

 

  隱匿社。近年來最讓人摸不著頭緒的刺客集團,鋒頭不下於取代天壽司成為武林第一大暗殺組織的地獄之果,且猶有勝之。不過,刺客和殺手是兩種族類。殺手為利而殺,刺客則為了普世價值,為了正義而展開刺殺。行動風格方面也相差甚多,殺手不計手段,或偷襲或毒殺或欺詐或群體撲擊,無一不可,只要能把人殺了就是好殺手。而刺客雖要出其不意,但通常採一對一,純粹以自身武藝擊殺對方,有些刺客甚至會事先通知動手時間。

  可以這麼說:殺手是迷戀暴力之人,而刺客則是不得不採取暴力之人。

  但在施展暴力這點上,兩者還是一致的。他們以暴力取人性命,並無分別。

  唯隱匿社每每出動,必有依據。被他們裁決的人,一逕的都是被割了腦袋,首身分離,且必在旁置有一疊蒐羅其人罪行的證狀。如神醫府的主掌者厲瑟,被人發覺全身赤裸死在他替人舒緩推拿的床上,其首級消失,現場留有紙張,洋洋灑灑指明他何時何地以醫者之名、暗行藥物迷倒求診婦女以遂淫慾的勾當,鐵證如山,無可辯駁。隱匿社的壯大,讓私底下壞事幹盡的道貌岸然者,無不深以為懼,生怕自己就是下一個。

  而隱匿社的首領,無人知其身份,乃以隱匿稱之,此人行事詭密,無從把握蹤跡,底下能人眾多,有大刺客莫歡狂、猛刺游龍、風和日麗劍、彎刀女等好手,每個都能獨當一面,隱匿的人馬,可謂精良可怕,一全面發動,必腥風血雨。

  大夢門門主君倚珞原不把隱匿社視為問題。但好友厲瑟之死,讓君倚珞再不能悶聲不吭。且加上江湖諸多評議都以為,隱匿社雖留下指證歷歷,顯示所殺人皆為惡徒,但有些事情畢竟久遠至無復考據,況且死無對證,

  君倚珞也不是不懂,向他建言的人,有大多數皆是畏懼隱匿社,怕他們也被裁決,因此才要惹動大夢門。只是君倚珞幾乎是武林默認的盟主身份,讓他也不得不有所回應,否則還落人話柄,說他心虛怕隱匿社哩。

  大夢門是天下正宗,徒子徒孫遍布無數,大夢遊劍術更是江湖劍術排行榜二、三十年來的第一位,多少人傾家蕩產也要拜入門下,學得一招半式,尤其是天下有鬼一式更是迷離幻魅,無人可敵。君倚珞可不能夠被天下英雄看輕。

  然以天下第一劍君倚珞的本事與威望,即便動員大夢門全體上下,居然還是沒能查到隱匿一點蛛絲馬跡,除了只知其人愛貓如命外,她是何人、巢穴在何處、背景又是什麼等等,皆毫無斬獲。這可大大洩了盟主的面子。盛怒下的君倚珞無計可施,竟然下達了驅貓令,意指隱匿是頭藏頭露尾不敢現身的貓,一方面嚴格要求各派不得與隱匿社有往來,另一方面也禁止飼養貓類。

  驅貓令後來成為了武林集體的瘋狂行動,雖不在君倚珞的計算內,但已然造成損害。貓族到處被人捕捉、追趕,就連跟貓沾上丁點關係的,也都遭受極其淒涼的下場。譬如有一名聞遐邇的貓王,因護衛家中百來隻的貓,給打殘了雙腿、挖了雙眼;或是以貓爪功行走江湖的高手王龐亦被無妄地廢了一對手,給人笑話「從此再也貓不起來」;而其師門貓爪門不得以只好改名為毛爪門……一時間,當真是風聲貓唳已極。

 

  某夜,君倚珞方欲就寢,一推門,房裡竟有一名容貌絕美的女子候著。眼前女子,猶如易碎物般,看其體膚,至多不過三十,但瞅其眼神卻又深沉若人之晚年,整個人流露出一種難能可貴的心思安定。

  能夠無聲無息地潛進大夢門內宅深處,這女子有點本事啊。君倚珞心想。

  女子淡著一張臉,語氣輕鬆:「叨擾君門主了。」

  「姑娘是?」

  女子不回應,仍無比靜好端坐在椅子上,「君門主可知最好的刺殺為何?」

  君倚珞倒也好聲好氣:「有以賜教。」

  「最好的刺殺就要像一首詩,必須輕快、迅速而輕盈,必須突破瞬間的規格,必須精確地指向最曖昧不明、無可名狀的事物,也就是說,」那絕色女子的視線鎖定君倚珞,「死亡。」

  刺殺?死亡?君倚珞心裡有個底了。這女子想必是隱匿社成員。居然隨便派個人來對付他,還說出這等可笑、賣弄之語,什麼像一首詩,荒唐極了。這隱匿實乃瞧不起他至矣,簡直是侮辱他,委實可恨。君倚珞搖起頭來。

  「君門主不贊成?」

  「我不跟妳廢話。要隱匿親自來。妳走吧。」

  「走?」

  君倚珞擺擺手,懶得理會女子。

  這時卻換女子搖搖頭了,「君門主,你的心中有鬼,所以劍中也有暗鬼。此是起源於當年你錯殺一徒,反倒無意間練成大夢遊劍術的終極一劍,天下有鬼,乃足以雄霸天下,卻不知我說的對還是不對?」

  君倚珞瞪著女子,「好個隱匿社,連此事都能查得。你等意欲何為?」

  「想勞煩君門主撤除驅貓令。」

  「驅貓令?哦,怎麼你們隱匿社也自認為是貓了?想來是被孤立的滋味難受至極,無妨,要我收回也可以,只要隱匿親自向我請罪,君某人便前事不計,饒你們一遭。」

  女子又搖頭了。

  「還要跟我談條件不成?」

  女子說:「隱匿社不畏與天下各派為敵。」

  「口氣好大,既如此,妳來此何意?」

  「我要門主下令,不再對貓類驅趕、屠殺。」

  「什麼?貓類?」君倚珞似不明白女子的用意。

  「君門主一聲號令呢,各派哪敢不從。你雖無厭憎之心,純粹將對我隱匿社的憤恨遷怒於貓類,但底下人無不過度揣摩你的意願,這十幾日內,居然宰殺了千餘頭貓還勢猶未止。人的暴虐如此,當真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不過是貓,殺了便殺了,又有何礙?」

  女子靜止的眼神變得鋒利,「怎麼人練武是為了殺貓的嗎?」

  君倚珞愣住,「自然不是。」

  「貓何其無辜,卻因我而死。君門主你無心之失,不但放任手下人妄殺生靈,且以小見大,若人殺其他生物無動於衷,那殺起人來必更為心狠手辣,絕不手軟。殘暴是會擴張、蔓延的。這一點,君門主因何不知?」

  君倚珞忽而大笑,「你等隱匿社殺人無數,哪裡來的臉說這樣的話!」

  「君門主所言是極,」女子大方承認,「我隱匿社確實滿手血腥。」

  笑聲急煞,君倚珞一瞬間也不知如何應對女子的坦白。

  「因此我想與君門主達成一協議。」女子立起。

  君倚珞平視該名女子,「妳且說來聽聽。」

  「隱匿社此後再不割人頭顱,若有罪大惡極之徒,證據確鑿,便遞送與君門主處理,絕不妄加殺手,如何?但相對的,君門主必須保證,驅貓令或對任何其他生物沒來由屠殺的荒唐舉措,從此不再發生。」

  「就為了貓?」

  女子點頭,姿勢優美,「正是。人並不比他種生物尊貴。還請君門主牢記。」

  「想來隱匿社還真當自己是頭隱匿的大貓了。」君倚珞嘲諷地說。

  女子不置可否,只是兩眼熠熠生光,照得君倚珞臉上肌膚幾乎要刺痛起來。

  君倚珞說:「若我不從呢?」

  「那隱匿社將與天下人為敵,至死方休,首先就是大夢門。」

  「女娃,好大的口氣。與我為敵?妳一介女流,如何與我武林正宗為敵!」

  女子的表情愈來愈深沉,「憑我的刀。」

  「好,好,好。」君倚珞不怒反笑,「那麼,妳的刀呢?」

  「天上地下,哪裡不是刀?」

  虛張聲勢,無聊。君倚珞揮手:「妳走吧,我不為難妳。找個能說話的來。」

  也不見如何動作,一把看來平常的短刀來到女子手中,「這刀,名怎麼。」

  「怎麼?怎麼刀?」這莫非是個笑話?

  「是啊,怎麼。」

  君倚珞頗感啼笑皆非,「姑娘家快走吧,我已受夠妳的胡鬧。」

  女子第三次搖頭,「君門主,看來你得要見識我的刀,才會改變主意。」

  「我不可能──」

  君倚珞話還沒說完,一陣銳利而冰冷的感覺已在眼前,迫在眉睫。生平大風大浪、生死關頭也不知淌過了多少回的君倚珞不慌不忙,併指斜戳遽然抵達的短刀側邊,氣勁猛發,使刀鋒偏位,人跟著旋開。君倚珞怒斥:「爾敢無禮!」

  「怎麼,動手還要有禮嗎?」

  君倚珞一滯,沒話回應。

  「那麼,便有禮吧,君門主請小心,怎麼刀又來了。」說完,女子刀一揮,一片彎彎長長的刀光,由小而大,竟呈倍數般的增長,在室內,從短刀變成一抹從空中撞來的,大塊環狀光芒。

  劍從君倚珞的腰側彈出,灑開滿天的鋒雨,落向女子。

  刀光與劍雨相互碰砸,花火四濺!

  看來女子的刀法與他的大夢遊劍術,同樣都是以真氣激發兵光進而幻化異境的絕上武藝。到底不能小覷了她。但說到這等技藝,君倚珞可不信天下間還有能勝過大夢遊劍術的招法。君倚珞運劍一轉,平地裡捲起被吹起的落葉似的劍芒。

  女子沒理會君倚珞精心布置的幻影,短刀斬向虛空。

  君倚珞的劍芒立遭解除,露出佩劍在手。他立即又變招,劍影森森。

  而刀光無聲,女子的刀且像水一樣地流動,變化無形,居然沒個瞬間是固定的,猶如液態。兩人刀劍交鋒,不,交纏,女子的刀綿繞著劍,柔軟而堅韌地應對、拆解君倚珞持續變動出各種蜃影的魔幻技法,劍的本體屢被刀鋒指定──

  君倚珞簡直是赤身裸體,無論他如何變化,女子之刀總能破解劍之幻景。

  刀迴,劍收,兩人分立房間兩側,對峙。

  君倚珞這才意會遇到大敵,女子刀法之高實為罕見,隱匿社竟有這等人才。

  「怎麼,君門主,你的大夢遊劍術技窮了嗎?」女子的聲音,鎮定而清晰,「武藝只有日復一日,清醒無比的面對、認識、演練它,才能有些許成就。追求幻影,」女子的話語像一把刀鋒,垂直地插入君倚珞的胸膛,「又豈能長久!」

  君倚珞哪能容許女子奚落於他,劍一揚,正待祭出天下有鬼。

  「武藝一如詩,必須在幻象之中,直接而準確地劈到核心實體。君門主的天下有鬼也正是這個用意,你欲以鬼殺鬼、以幻止幻,讓陷溺幻境的大夢遊劍術,再作一大提升。你的成就確實已超前所有大夢門先人。畢竟幻到了盡頭,仍不免要暴露本來面貌。但可惜啊,你心中有鬼,是以,鬼嘛是如何殺都是不絕的。你的終極一劍,變為大夢遊劍術顛峰的同時,也形成了最後的終結──」

  君倚珞愈聽愈是心寒,他是一代劍術大師,哪裡不知道女子所言極是,且正正是他十幾年來念茲在茲、對大夢遊劍術深感憂慮的部分。他的天下有鬼一經摧動,陰雲慘霧,百鬼夜行,猶如地獄來到人間,的確駭人聽聞。此乃是劍之炫技,幻的究極。大幻影。他甚至能以之夜夜殺那重複復活的多年造訪之鬼。但這些年下來,君倚珞對此漸生焦慮,產生自我懷疑:那鬼物無法殺絕,總是要再來的,而且隨著他的劍技愈來愈是強壯,恐怕再過些時日,他的天下有鬼就不能再對它造成傷害──

  「妳究竟是誰?何以知我天下有鬼竅門至此?」君倚珞大喝。

  「我代表隱匿社。」女子靜靜回答。

  君倚珞且注意到女子的刀藝不但與大夢遊劍術分庭抗禮,都是能夠運動幻影的絕技,還比大夢遊更前進一步,以幻破幻,所有的幻化只是為了通向根本之處,並不沉溺於表面的眩目華麗。君倚珞忍不住再問:「妳那是什麼刀法?」

  「詩可以抵達的地方,我的刀也可以。我用的是如詩般的刀,可能刀法。」

  君倚珞大吃一驚:「可能刀法。」

  可能刀法是千百年以來江湖最神祕的刀藝,向有千萬可能,無一不可之譽。君倚珞接掌大夢門時,前代掌門便說過,可能刀法係大夢遊劍術的天敵,講的是如幻似夢、以虛反實的境界,若遇,必敗無疑。怎麼這等絕藝今天居然現世了?

  如此即便君倚珞功成天下有鬼,將大夢遊劍術推到前人不及之處,但從方才的過招看來他若要取勝女子,想來機會渺茫。他有大夢遊劍術,女子有可能刀法,他是天下有鬼,女子卻是刀無所不能,直指本心,他如何討得了便宜?……

  這麼一想,君倚珞頓時心灰意懶,劍險些掌握不住。

  女子心思敏捷,明白君倚珞的心念變化,短刀消失不見:「最好的刺殺就像一首詩,而最好的一首詩,總是隱匿於萬事萬物之間的。你是找它不著的,只能等候它驀然而臨。而等它到了,一切可能便來不及了,不是嗎,君門主?」

  君倚珞低頭想著,然後猛然醒悟:「妳,妳是──」

  女子微微一笑,轉身,如一抹輕煙,瞬間去遠。

  而她的聲音在君倚珞耳邊極微小地響起:「隱匿謝過君門主收回驅貓令,成全愛貓如命的我。請勿再放任濫殺之舉,且妥善照顧因此令遭到迫害的江湖人。讓我心感舒適,則我等相安於江湖,天下無事。否則後果自負。門主切記,切記。」

  君倚珞持劍癱坐椅上,肌膚無光,表情疲憊,像是瞬間老了十歲之多。

  原來她就是,原來她就是隱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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