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閱讀尹雯慧《謎途:流亡路上的烏托邦》在《幼獅文藝》VOL.769.jpg

         沈眠/寫

 

  1

  很遠。回家的路,很遠。

  每個人終其一生都在離家與回家之間擺盪、迷惘與錯亂。

  但有些人回家的路就是特別的艱辛,特別的無以適從,特別的憂傷。

 

  2

  圖博(Tibet)是圖博人對自身與國度的真實認知,而西藏則是中國式的講法。

  尹雯慧將自己多年以來與圖博人交會、生活的故事寫成一本非虛構作品:《謎途:流亡路上的烏托邦》(以下簡稱《謎途》)。她是一名非得要透過流浪才能找到自己生存價值的重度背包客。尤其她的足跡深入中國統治下的西藏,以及在印度北部、如今已是流亡圖博人家鄉的達蘭薩拉,更能夠以現場的思維與情感,去記錄圖博人的顛倒恐怖夢幻泡影。

  尹雯慧寫:「……不由得想起一位捷克作家曾說的:『難民,是不屬於所在之處,也無法返回所屬之處的人。』在這座流亡的城裡,每個圖博人背後,都是一長串流離顛沛的人生故事,迆邐千里。走在山城街上,那凋零的小徑彷彿是一雙又一雙多舛磨難的眼睛所鋪砌而成,旅人凝視著,同時也被凝視。」

  作為一個難民,或者一整個難民社群的日常,仍然是日常。人活在日常裡,無論面對怎麼樣巨大的災禍遭遇,人仍舊需要吃飯、睡覺、營生等等。《謎途》處處可見得流亡政府與人民如何在印度竭盡全力地重建圖博式生活(餐飲、娛樂、教育、詩歌、舞蹈藝術等等),又是如何必須在傳統與現代、印度與圖博的夾縫中求得兼容可能。尹雯慧將她所見所感都透過乾淨的文字,使其封存。

  那是對日常的凝視,對劫後餘生者的凝視。

 

  3

  以局部人物特寫,逐漸逼近大全景俯瞰,是《謎途》的特殊敘述設計。

  尹雯慧透過七個人物為核心、往外輻射、旁及周邊諸眾的寫法,細膩描繪圖博人的流亡生存處境。《謎途》既寫前往,又何嘗不是回返,一如希臘悲劇英雄史詩《奧德賽》,流浪是為了返回家鄉。

  同時,我也聯想到黑澤明的《七武士》,《謎途》裡七個不同位置、身世、性別的人擁有相同的命運──他們都試著要從可怕的政權威脅、世俗桎梏裡解脫開來。他們不只是流亡者,更是反抗者、守護者的象徵。

  尹雯慧如此沉痛地寫著想著:「在我達蘭薩拉的朋友中,特別像是『九十三』裡,這些經歷過令人不忍卒睹的苦牢生涯的前政治犯們,許多是這類精神壓迫疾病的受害者。……大部分的人都告訴我,他們通常藉由宗教的寄託來幫他們走出自己黑暗的心靈角落,但是,佛祖的力量在被遺忘的凡間,經常有觸及不到的深淵。」

  當她寫到「九十三話劇團」(九十三係指「九十三前政治犯運動組織」,亦即在中國下過苦牢的圖博人與家屬)來台,在牯嶺街小劇場演出他們在中國監獄裡的受刑經驗時,忽然一切都清晰起來,一切的迷茫霧中風景都得以廓清,我想起圖博詩人丹真宗智的〈達蘭薩拉下雨的時候〉:「每一個黃昏/回到我租來的房間/我都在想,我不能就這樣死去/必須有一個出路/我不能像我的房間一樣/哭泣/我已經哭得太多了/在監獄裏/還有一個又一個短暫的絕望//這裏必須有一個出路/我不能哭/我的房間已經太濕了」。

  是啊,太濕了,深淵太潮濕,人性太潮濕,記憶太潮濕,故鄉太潮濕了。

 

  4

  尹雯慧自陳:「向外行走其實是一種向內觀看的方式,我藉由瀏覽異鄉他者的生命風景,逐漸明白體悟自己想要繼續前行的道路。」在多年流浪以後,她終於發現自身的使命。她進入台灣圖博之友會,籌辦「拜訪達賴喇嘛的新故鄉──達蘭薩拉之旅」,積極為圖博請命,企圖讓更多人理解,圖博是圖博人的圖博,圖博不是中國的西藏。

  其間,她也屢次居中協助,讓圖博老人得以安葬、返鄉等等。尹雯慧以介入的行動、身在其境的同理、紮實的體驗、素淨的文字屢屢道來,圖博人的種種危難困苦孤絕躍然紙上。

  這本書實在是烏托邦紀事,她個人的體驗的烏托邦史。

  尹雯慧這麼寫以天籟之聲聞名於世的葛莎雀吉:「她因為音樂演出而幾乎環遊了世界,然而,和她聊天時,我偶爾會感到一種孤寂環繞在她的身旁;她最愛的音樂也有無法帶領她前往的地方,那個地方與其說是祖先的故土,更像是她築起藩籬,阻絕塵世的內心的烏托邦。」

  烏托邦很遠嗎?

  只要有人心璀璨璀璨,烏托邦就從不崩解。

  它無法存有於世間,但它就在人心的裡面,不消不滅。

 

  5

  唯色的〈西藏碎片〉寫著:「迄今為止,面對西藏我無法表達。不是我不擅長表達,而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表達。所有的語法已不存在。所有的句子不能連貫。所有的辭彙在今天這樣的現實面前化為烏有,悄然遠遁。而所有的,所有的標點符號只剩下三個:那就是問號、感嘆號和省略號。」

  尹雯慧則寫下圖博的現在,也就寫出種種疑問、感嘆和空缺的圖博史,從達蘭薩拉住民的生命故事,推反到西藏如何被訂製為眼下的西藏,帶著理解性的文字,悲憫回溯圖博如何被中共政權壓制,而革命之火又是如何偃息,凡此種種。

  《謎途》當然不是一面倒地講述圖博的美好,實際上尹雯慧也暴露圖博人自身的各種矛盾與爭執。圖博人是人,而只要有人,就有權力遊戲、派系鬥爭。即使是大智大慧達賴喇嘛建立的新圖博國也一樣。

  但她關注更多的仍是圖博在中國、印度兩大文化暴力與政權暴力之間,如何風雨飄搖地渡過,勉力維持住自身的完整性,圖博語言、文化、藝術如何保存,都在在考驗、磨難圖博流亡政府與圖博人的心智精力。

  而尹雯慧仍然是困惑的,《謎途》沒有答案,很多事物的指出,都是無解的。與其說她分享自身的圖博經驗,毋寧是分享無數的困惑,甚至意在言外地指涉島國台灣與圖博的相似處境。

  尹雯慧寫:「十世班禪大師曾經說過一句相當著名的話:『如果你們穿藏裝感到羞恥,那可以不穿。如果你們講藏語感到羞恥,那可以不講。但是你們的肉和骨頭怎麼辦呢?』」這樣的話語,放在台灣境內不也雷鳴電閃嗎?

  教人難過的是,中國統治下的西藏是無有自由、無有圖博精神的地獄,但許多千里流亡到達賴所在達蘭薩拉的圖博人,還是沒有看見天堂,於是多年以後,就算家鄉是地獄,圖博人也非回去不可──

  可以死在故鄉,至少是幸福安詳的了。

  多麼教人神傷魂斷的低微意欲。

 

  6

  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引述過這樣的話:「思想產生時是溫柔的,衰老時是殘暴的。」讀畢《謎途》,我尤其領會到此言的深邃明亮。人的思想初初降臨,無不是為了解決人生實難的困境,然一旦走到為了維護思想的長存,往往就殘暴狂虐瘋魔,無可收拾。

  此所以,亞瑟.柯斯勒(Arthur Koestler)的《正午的黑暗》有這般驚心的質疑:「正確的行動也得付出代價嗎?除了理性以外,還有其他衡量標準嗎?/如果用其他標準衡量,正確的人會不會負債最重?他的債是不是要加倍計算,因為別人不知道他們自己做了什麼……?」

  只有正確就好了嗎?人性真的有正確這種東西嗎?

  只顧追求正確,會不會反而讓人心愈來愈趨向荒唐邪惡?

 

  7

  除去紀實文字、攝影照片外,放在所有圖博人故事最後的手掌畫,是《謎途》最有意思的嘗試。那是非常詩意的表現:一種透過意象化圖像與故事主角掌形發生關係的深沉隱喻。

  零雨有詩〈回返〉:「我與啞口相依/為命……我回返。尋找那人/留下箴言。並且拿回/我的身份證明」,她寫的是對資本主義鋪天蓋地而來的痛苦感受。中國如今儼然資本主義大國,所作所為無不是極盡搜刮之能事的資源掠奪耗損,它的邪惡帝國性與日遽增。在一邊高壓統治一邊經濟狂飆的雙面政策下,人心愈來愈甘於荒廢,人也就再也無法回返為人。

  而手掌畫承接回返的意念──回返到溫暖的掌心,回返到最誠實的自我。

  沒有流浪過的人,不懂得回家的意義。相反的,沒有回過家的人,又何嘗明白流浪的必要?到頭來,決定家的地方,就在自己的內心。真正的回返都是無已知曉的,都在人的內部靜靜地醞釀,然後成真。

  家是發生,家是行動,家也是人最終結的回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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