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嘉瑋《七•武•海──十四行詩集》.jpg

         沈默/寫

七。我對七這個數字也有一定程度的好迷。比如《天敵》我就處理了獨孤家族七代人的故事,同時也隱藏七宗罪(或說黃碧雲《七種靜默》)寓意。比如《七大寇紀事》有「飛斧黑臉入水亡命、初雪舞扇翩翩美秀、雪中與虎決一生死、冷臉走賣以虛空敵、槍指合一大寇隱匿、神聖祭司還魂在劍、刀間無限天衣入世」云云,暗地裡我是向黑澤明《七武士》、徐克《七劍》等致敬。比如《在地獄》以六名人物被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所困的地獄情境,於是乎,我也就跟著他們一起經歷著七情六欲的大衝擊與大洗禮。

米蘭•昆德拉在〈關於結構藝術的對話〉(收錄於《小說的藝術》)裡不也這般坦承了:「……這並不是我要藉著一個神奇的數字刻意賣弄怪力亂神,也不是理性計算的結果,而是深層的、無意識的、無法理解的內在命令,是我無法逃脫的小說形式的原型。我的小說是以數字『七』為基礎的同一建築結構的種種變形。」我想,是這樣子的了,總有某個數字,隱密且徹底地與自身的靈魂對應,說不上來,但你就是要窮盡此一數字的所有可能。而究竟是數在於萬物,還是萬物皆數,恐怕是難解難分了。

後來也就讀到了許嘉瑋的《七•武•海──十四行詩集》。整本詩集恪守十四行詩定律,分三個主題,其一是依據金庸十四部作品(擷取部分書名為詩,如化《飛狐外傳》為〈飛狐〉、《雪山飛狐》變作〈雪山〉,詩題與詩都含有極簡了小說的意味)的「武俠十四首:七進與七出」,其二是「寂寞的感官十三首:七情與六欲」(「寂寞的」七首與「感官種種」六首),最後是「日常的反派十五首:七凌與八弱」(七凌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八弱是〈天機錄〉〈兵器譜〉〈出入〉〈異同〉〈甜鹹〉〈朱紫〉〈意圖謬誤〉〈無厚有間〉)。換言之,每一主題還有上、下兩部。艾略特(T. S. Eliot)有《四首四重奏》,則許嘉瑋詩集不妨視之為「三種雙重奏」──

每一重奏之間且彼此迴旋、對比、參照、正反,不止不息,繞繞纏纏。詩集收尾在〈無厚有間〉,恰恰是在所有的間隙(形體)裡,企圖達到無重力的狀態。以格律逼向格律之外,不也是詩歌精神嗎?

十四行詩是西方的詩歌格律,遠的如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十四行詩集》也就不說了,講起十四行,我比較有印象的是夏宇的〈十四首十四行〉,還有楊牧的〈十四行詩十四首〉等等的。

夏宇也是一個對數字非常敏感的詩人,單單看她的詩集裡有《88首自選》、《詩六十首》就不難瞭解,數字當然具有隱喻力:88橫擺是∞∞,有無限擴充、連結的聯想,而8x8=64,也就有了萬物生長的八卦寓意,六十則是一甲子,種種凡此。〈十四首十四行〉系列,夏宇且做了一創舉,將十四首詩名放在一起也就成了一首詩,後來如喵球也有〈牧人〉,玩了七首詩題即自成另一首詩的意趣。

對了,提起以數字為標的詩歌系列作,當然也不能忘卻曾帶起武俠詩熱潮的溫瑞安,他在《山河錄》就有〈十一行十一首〉、〈華年廿一首〉、〈大悲19首〉、〈不平十一行〉,他綿綿長長地寫著,想像著,呼喊著。

溫瑞安武俠詩有兩種聲口,一個是飽含中國歷史的大腔大調,一個是小情小愛的抒情軟語,兩相結合,也就有了一時風靡的能力,如「常常意興飛越時騎一匹馬來江湖看看/常常捉住一位刀客訴說那山上多麼寂寞/他抬一抬頭,冷冷看一看我/突然對我一笑/迎臉一把刃/用電的速度雷的驚愕向我刺來」、「雖九死猶未悔的花開花落/常在院前謝謝開開/風和雨勒止了馬收起了劍/一掃把,把花和葉都趕向天涯」、「燕子雙飛,齊齊向古典追去/神話躲進了藍天……」、「我們用一座山河的悲喜/來活著。用千堆雪/來看一首詩。我們活著要旅行/要分散,然後失去愛/在火前懊悔地裹著傷痛……」、「所以我全神衝向枯寂/我的青春邀請寂寞/我的寂寞裏沒有人」、「因為瀟洒的放棄已落筆/寫完這一首無名的詩/所以我帶淚讀完了它/帶笑 或另一首/詩裏無人無紙無筆墨」、………

然後也該說到楊牧,他除了〈十四行詩十四首〉外,尚有〈十二星象練習曲〉、〈四季的十行詩〉、〈蛇的迴旋曲〉、〈暗香十行〉、乃至於〈琴操變奏九首〉,傳頌於世,如「最初的斑斕準是/蝴蝶來的時候輕而且淺」、「這麼愉快,勇敢的/涉渡再也不能說是/孤獨的航行了──/除了你,還有/寂寞的星」、「成災。我已經到了否認/否認愛和死的年紀/祇是這許多破碎的鱗甲/反射的光影,終必要聚合」、「枯萎的盆景──我不能讓你/冒著這場大雨這樣孤獨走來」、「我們這樣困頓地/等待午夜。午夜是沒有形態的/除了三條街以外/當時,總是一排鐘聲/童年似地傳來」、「露意莎,請以全美洲的溫柔/接納我傷在血液的游魚/你也是璀璨的魚」、……

讀許嘉瑋,單就語言風格來說,實在是趨近於楊牧,如〈鹿鼎〉:「孤獨是近乎壽與天齊的字句/取決前方日益堆積的頭顱」、〈5、海〉:「而光線雨水都擅長隱匿/人群是玻璃,回憶是/彼此擦肩不斷製造的凹痕/持續拓寬的容器」、〈7、粥〉:「寂寞像粥,很鹹的/那種,渴的時候/你感覺特別強烈/卻只能咬牙」、〈油〉:「無數撐住我的/那些愛,那些光線/至今靜默排列在陰影上面」、〈醬〉:「假設我們需要為彼此/保留少量空氣,在不同的溫度/為一封情書調整一次/鼻音與喉音,想像呼吸/將流連某些字句/厚重的餘韻」、〈異同〉:「所有直、諒、多聞的部分/所有的痛與快/彷彿全都被掰彎」、〈意圖謬誤〉:「用一把刀仔細削去/你不要的部分就連綿為/我的樣子以及/對痛的堅持」,其詩歌藏露著諸多古典語彙與情調,但同時也有著更為現代的思維與感應。

或者應該說,許嘉瑋是楊牧與溫瑞安的組合版。但許嘉瑋並不似楊牧愈是晚近愈是愛用奇字險句、生怕讀者一個不小心就讀懂了也似的,也不如溫瑞安般字字句句都是大中國意念的緬懷與追根。而把許嘉瑋放在這些傑出的、已固定格律自我重複中翻反出新意(竭盡所能地傾向自由)的行列,他未必是獨門獨路的,但極其自覺的寫作策略還是教人激賞的。

詩集名稱定為七•武•海,而不是七武海,顯然對許嘉瑋來說,他想寫的不是漫畫《航海王》的特定七位絕頂強者。他在做的應該是這三個字的極限化、詩歌化。七與武於此詩集的遍在,也就無須提,那麼海呢?你可以說,海是武俠(百川歸海),海也是詩歌,海當然是一種龐大的總量。唯照這種誰都可以任意自行腦補的邏輯,它也不妨是《七.武.器》或《七.武.士》或《七•劍》,好像怎麼樣都說得通吧。

而我比較關注的是,在這樣武衰俠頹的時代,為什麼要寫武俠詩?甚或出版呢?於如是死水年代,竟還有人想要驚心動魄地書寫、出版武俠詩集,我既是異常驚喜,更是由衷心懷感謝。只是我仍然不免得要稍微嚴厲點追問:許嘉瑋的武俠詩,可有擺脫了以往的武俠詩成就嗎?《七•武•海──十四行詩集》真的讓武俠詩重新獲得了自由?

武俠原就是充滿格律(讀者公約、既定印象模組)的小說類種,而武俠詩尤其如此。羅青的《中國豪俠傳》、溫瑞安的《山河錄》以降,很快就讓武俠詩的套路,牢固化、僵硬化,後雖有李進文《除了野薑花,沒人在家》、嚴忠政《玫瑰的破綻》、路雅《劍聲與落花》、陳子謙《豐饒的陰影》等等,深化或拆解武俠詩的石化感,但嚴格來說,這幾本詩集終究只是涉及了武俠詩歌(某輯或某些詩是武俠詩),而非全面地討論武俠詩的更多更大可能。

這是為什麼我(以沈眠為名)後來寫了《武俠小說》詩集的緣故。你要突框破架,有時得從最根本的文字做起,你得以全新的一種思維去想,你得用全新的一套語言去寫。你得膽敢不把此前的書寫者與作品放在心裡,你得孤絕的一個人上路。

我深信,所謂的結構,就是一種意圖對抗無序狀態的秩序。世界是無序的、時間是無序的、人是無序的。而詩歌可以、也必須是個人創造的秩序。一個人的秩序。一個人的武林。你沒有這種決心,決心走向最深也最無法返回的境界,你恐怕也就又回到原先可見的既定的已知的秩序裡,儼如無序的萬千秩序。且結構不止是外形不止是殼裝,它必須深入到內裡,跟語言的本身完成融合。

始於〈飛狐〉:「想像季節起落於斯/想像超越猛虎而長出翅膀/我們微笑看穿所有招式/我們沒有任何招式」,終於〈無厚有間〉:「總是怕痛,你寧可/以縫隙迎向時間最鋒利之處/練習摩擦骨骼與骨骼的/接點,發出一些節奏/去測量某些人情緒與情緒的折返點/物候遙遠,迂迴恍若/歧路或稱為道」,隱隱前後扣合,《七•武•海》確實結構嚴謹、主題明確和語言用心,許嘉瑋對詩歌的絕無漫不經心,在如今平庸的不住自我重複的通俗詩歌忽然興起的時刻裡,也是誠然可貴了。

但它並沒有看穿招式,實際上它仍然是一套充滿招式的古典交揉現代的形制,它還走在現存的太多縫隙裡,尚未前進到無縫。的確,《七•武•海──十四行詩集》還沒有斬除、驅離、脫走定型化的武俠詩歌語言,但許嘉瑋出發了。他很可能是非常少數(個位數)的,願意對武俠詩歌投以關懷的詩人。單單是這一點,就教我淚眼了,也就教我不能煞星,萬般珍惜起來。

 

 

  本文同步發表於《武俠故事》第八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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