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閱讀閱讀塗翔文《與電影過招:華語武俠類型電影論》在《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180630.jpg

         沈默/寫

這幾年間我讀過最好的武俠思辯,不在武俠相關場域得見,而是在唐諾《盡頭》,裡面有篇〈畫百美圖的俠客 金蒲孤〉,談百美圖與青塚圖,看得我傷情不已。唐諾當然不是真心要講武俠,武俠於他只是旁帶的玩意兒,只是年少時曾經娛樂而已,一點認真都不必的。

唐諾開頭寫:「……司馬紫煙並不交代他的成長歲月,沒兒時被哪個無名老人帶走,或身負血海深仇掉落懸崖而在某山洞找到絕世祕笈之類的,這種必要奇遇的從略往往是武俠小說書寫成熟期甚至進入晚期的徵象,隱隱顯露出此一書寫極限的預兆。……奇怪武器的使用,也是武俠小說書寫另一個成熟期的徵象。……

對照塗翔文在《與電影過招:華語武俠類型電影論》記錄與分析的,唐諾所言是真,從一開始的刀劍到60末至70年代中期各種奇形異兵盛產,以及後來武俠片確實不再講究少年成長習武過程,直接進入成人世界的恩怨情仇,都在在顯示其演進路線。從神怪武俠(《火燒紅蓮寺》)到意境武俠(胡金詮)、寫實武俠(張徹)至拳腳功夫(李小龍、成龍)、唯美武俠(楚原),及90年代的美學武俠(徐克),大抵來說,也慢慢趨同武俠小說的末世之路。到20世紀末,武俠電影的通俗魅力,就被動作片乃至漫畫英雄電影完全取代。偶爾零星還有傑作,但再不是讓觀眾癡狂買帳的類種。

我以為,不再尋找神奇,是武俠電影隳敗的最大關鍵。神奇不是稀奇古怪的武器、招式和際遇,神奇是你相信有一種可能性只有你看得見、只有你寫得出來拍得出來,能夠完全扭轉此前所有規則、造化獨一無二風景的事物,如《刺客聶隱娘》的萬物自然、《東邪西毒》的人心瘋魔、《七劍》劍的用法與人的個性相通、……

說起來,《七劍》、《功夫》與《健忘村》等,是我鍾愛的武俠電影,卻不在塗翔文力推片單裡。就連本書的推薦序,藍祖蔚顯見認為粵語殘片的貢獻,是武俠電影史重要一環,期許塗翔文再進擊云云。但其實這也無須爭辯吧,能做的想做的,自會奮力溯上,不待他人言。重要的是,塗翔文率先大有介事地整理出武俠電影論述,真是無量功德。

《與電影過招》難能可貴的是,把近百年來、猶可見可得的武俠電影史料,兜整成一書,條理分明耙梳詳盡。武俠如何轟動狂熱,如何因政策時局萬劫不復,又如何在殘敗裡起死回生,如何跟風濫拍窮絕所有,最後如何來到演易為當前衰模頹樣,塗翔文自有他的依據、立論與評價。且不論他的觀點是否與我相合是否有所不足,但至少盡力做了,有套有路,清晰俐落。

塗翔文言:「武俠片一如好萊塢的歌舞片或西部片,雖未衰亡,卻難再成風起雲湧的主流類型。但類型的有趣就在乎它的靈活多變、生生不息,傳統既在、法則既在,刀劍光影的武俠片不但不會消失,永遠都有再被點燃重生的可能。

這是祝福吧。只願他的默禱能夠驗現。而如我這樣的武俠人來說,絕滅尚未抵達,武俠還活在晚期,猶如Marvel《奇異博士》大師古一戀戀難離地將一小節時光放慢拉長為無限,細細分分,遲滯於死寂前。或也就像唐諾寫的:「依依不舍的告別意味著延遲,意味著努力延長時間……只因為人心裡頭還有某些模糊的希望,有某些捉摸不定的可能性,期待在最後一刻仍會有某件神奇的事發生。

武俠是不死的,只因還有人致力永久延遲它的終結之時,還有人相信它的神奇。

 

 

本文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18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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