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閱讀張詩勤第二詩集《除魅的家屋》在《更生日報:副刊》20190314.jpg

         沈眠/寫

猛毒。原文Venom,是Marvel世界觀裡的一種外星球寄生體,比較具象化而為人熟知的是,Sam Raimi所執導、電影版第一代蜘蛛人系列《蜘蛛人3》的黑蜘蛛人,也就是跟Spider-Man戰衣融合的黑色共生體──最後它在鐘聲裡被撕裂下來,移轉到攝影師Eddie Brock身上。這也就是說,猛毒並不是一個人,但又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也不妨視為從自身分裂而成的邪惡化身。

另外,極有意思的是,繼DC的《自殺突擊隊》以及Marvel的《惡棍英雄:死侍》等等反派角色的「正名化」風潮後,猛毒也有了自己的電影《猛毒》,即將要上院線。血腥魔惡恐怖顛倒作為日常與娛樂的時代,乃堂堂皇皇地降臨(當然了在Anthony Hopkins飾演的漢尼拔•萊克特三部曲風行之際或早已如是)。於是,驅魔除魅的概念到如今,似乎反而是古典觀的表現,不再具備現代性。

讀張詩勤的《除魅的家屋》,首先感受到的就是猛毒的在場,如有鬼靈降附,「走不到那裡,就遠遠憎恨/看不到的東西,不如先絞殺/久握手心的鑰匙又鹹又熱/插入喉嚨打開鎖//插入一點也不鹹的身體當中/用力轉動」(〈超鹹食主義〉)、「走不進去的詮釋/形成魔障。內部/蟲蛇開始蠕蠕/鬼影開始幢幢」(〈練習〉)、「『這世上,存在沒有鬼魂的人類嗎?』/一定會窒息的/一定要窒息才能被活著」(〈除魅的家屋〉)、「你的可怖在於你在我裡頭無法剝落/我以鋼刷猛力刷洗/留下數十數百道血痕」(〈壞夢〉)、「忘記的堆疊其實就是記憶/不堪回首的背後掉下許多人頭」(〈近同學會情怯〉)、「愛過但是遺忘的事物/足以堆砌成一座屍山」(〈成為的身體〉)、「什麼是『正道』你告訴我/是我的除魅永遠失敗的理由嗎是我」(〈釘住的正道〉)、……

關於女性(或擴及母性)心靈意識的激烈強悍,如吳俞萱《交換愛人的肋骨》、阿流《身體狀態》、潘家欣《負子獸》、騷夏《橘書》、馬尼尼為《我們明天再說話》、崔舜華《婀薄神》、阿芒《我緊緊抱你的時候這世界好多人死》,乃至英國桂冠詩人Carol Ann Duffy《世界之妻》等,都教人震撼,一洗對女性詩歌定然溫柔婉約情深連綿的刻板印象。

而《除魅的家屋》更是激化,擅用殘酷狂暴陰狠的字句,描述女人必須成為女人的無數種制服,要如何嚮往突圍穿越,又是如何適應乃至裝填全新意義,比如:「不是月亮決定了潮汐/而是我決定潮汐/不是月亮決定了我/是我決定週期//是妳的經聽聞我的經以後跟進/是妳的經成為我/使我的經成為宇宙」(〈經〉),便可以見得張詩勤詩歌的強勁凶猛,彷如一整套驅魔儀式的組成。

除魅的首要,在於凝視、認識與穿透鬼魅,而凝視太久,會讓鬼魅產生無窮的魅力。該怎麼避除自身的陷入與著迷,或許是除魅最重要的事。因此,《除魅的家屋》就有張詩勤正與自身黑色蜘蛛衣奮力一搏的險惡張力。她走在斷索上,稍一不慎也就是粉身碎骨吧。或者說,她早已破掉過,「我不能仰頭,但空中的事物/都確切擊中我,不能還手/等待是最糟卻別無他法的//月亮像燈泡一樣破掉/寒氣像柏油一樣破掉/寂靜像銅鑼一樣破掉/終於所有的鬼魂都破掉」(〈等待的姿態〉),破掉的等待,破掉的心,破掉的人生,但如若能誠實地去看望破掉,或就至少有著復原的想像與可能。

Margaret Atwood《使女的故事》寫那些被奴隸化、命名為使女的女性的自我保護方式:「……永遠不要忘記。要是讓人看到──要是人讓看到──便意味著──她的聲音發顫──被人穿透。而你們,姑娘們,必須使自己成為穿不透的人。……」但最終,身為使女的女主角,不僅持續穿透自身的過去與回憶,也穿透現實,找到生命的其他樣貌。

要看見,你就得要穿透過去。看見所有看不見的,就是穿透。必須成為穿透的人,才能穿透自身魔障,找到那些隱伏的鬼。張詩勤經由寫詩,剪除心中種種鬼異(愛之束縛社會之規限生活之艱難性別之界線種種),使真實的靈神重還。

張詩勤詩歌中的暴力美學,或者直接說她的暴力詩學,即是穿透層層暴力陰影現實的個人法則。這本詩集充滿鬼魂魅影,是張詩勤企圖抵達黑暗深處的證據,也是以詩歌面對自身的猛毒,進而想要剝除猛毒的獨絕咒法吧。

 

  本文發表於《更生日報:副刊》2019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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