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閱讀任明信第三詩集《雪》在《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190817.jpg

         沈眠/寫

讀任明信的《雪》,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心象攝影。心象攝影是攝影領域的一支,主要是將自己的情感、意念與心智投射到所攝風景,產生詩意與隱喻。《雪:郭定原彩色風景攝影集》也走在這樣的路線上,裡面常見大片雪地佔據整張照片,只有上方邊角處有一棵樹、一間屋房或一隻野獸,感覺到後面的孤獨,那麼的安靜與巨大,而世界被一種孤獨的意志包羅著。郭定原透過鏡頭景框的捕捉,讓人心與自然交會融合的瞬間浮現。

《雪》或可名之為心象詩歌,任明信將詩歌意象與萬化人心組合,既有禪意躍升的清澈理悟,卻也暗涉著生活的嚴厲殘酷,如〈病房〉:「將日常刻鑿成喜愛的樣子/每到晴天就更接近神……掌紋越留越長/影子看久了/都覺得裡面有人//終有一天/我會放下影子/神會喜歡我」、〈給需要的人〉:「我們享受突然地著魔/守著視覺殘留的煙火/等待黑暗再次覆蓋」、〈我將前往生活〉:「別再勉強自己了/你不可能比光更誠實」、〈他以被遺忘的樣子重新存在〉:「要放下偉大的事物/放下盡頭/很難」、〈我沒有孤獨以外的方法〉:「為了路/肉身穿過鎖孔/絞成鑰匙/唯有痛苦的時候/確定自己是真的」、〈當渴望灰飛煙滅〉:「於是你看見其他更久遠的存在/山陵,雲霧,眾生/葉隙背後的天空//看見了天空/生活才算開始」,詩歌何嘗不是一種文字攝影術,而任明信正拍下眼底、心中的景象,重整為精深的思慮與含義。

相較前兩本詩集《你沒有更好的命運》、《光天化日》,《雪》變得更精簡,任明信的詞語乾淨得無染無塵,但其實內在長滿了充沛的傷感,語氣悠緩而慎重,沒有丁點漫不經心,文字的推進帶著非如此不可的專注度。儼然禪師一般,任明信將人生的諸多沉重苦難,化為輕盈的詩句,彷若一座山倒映在湖面上――究竟那是輕,還是重呢?

忍不住想起周夢蝶〈剎那〉一詩:「當我一閃地震慄於/我是在愛著什麼時,/我覺得我的心/如垂天的鵬翼/在向外猛力地擴張又擴張……//永恆――/剎那間凝駐於『現在』的一點;/地球小如鴿卵,我輕輕地將它拾起/納入胸懷。」

任明信的《雪》似乎也有那樣的胸懷,宇宙洪荒泡影夢幻恐怖顛倒,皆可收於心坎,譬如〈去過靜慢的生活〉:「離光很近/陰影於是顯得巨碩/願你也愛自己的陰影/如光愛你」、〈無題12〉:「不要和宇宙作對/祂沒有意志和品格/你無法傷害祂的心」,他的心靈如若去至極觀之境,須彌芥子,在最微小處撞入龐大界。這本詩集確乎是一片雪地,但雪地底下,雜草生長,正在抵抗或者說支撐雪的潔白。並不理所當然的白(光),也不理直氣壯的黑(暗)。

雪不止是雪,雪乃成為心,雪是愛,雪是時空,雪是一切,雪是道。

晚唐詩人李商隱開創〈無題〉之風,其中一首有「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空與絕、別和喚,似乎也是任明信詩歌的關鍵字。任明信確實寫了不少以編號區分的無題詩作,分散在《你沒有更好的命運》、《光天化日》、《雪》,似乎〈無題〉系列是地下脈流,是詩中之詩,隱隱的創作母題。

〈無題13〉:「見過那至暗/才知道一個人可以多喜歡光線/於是你再無法傷我分毫」是《雪》我極其喜歡的一首。而任明信的無題其實是菩提,是照見自身、他人與世界萬般苦楚的溫柔語境。但願誰都從至暗中折返,但願誰都有光。

 

 

本文發表於《聯合報:聯副.周末書房》2019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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