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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業殺手》《悲傷》《美德》《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包法利夫人》《天地明環》卷16.jpg

               沈默/寫

 

  近來,看了由謝霆鋒、吳奇隆領軍的《蜜蜂少女隊/Lady Bees》(其to bee or not to bee是頗帶勁的slogan),這個中國節目挺有意思地讓彷如相對論的兩個人分別擔任兩隊七人少女的教頭:謝霆鋒嚴厲,吳奇隆親和,謝霆鋒個人主義風采猛烈,吳奇隆擅長團體管理,謝霆鋒安靜,吳奇隆能聊,不只是兩人的出道、經歷與性格,就連他們的帶兵狀況、主導的舞台表演,以及麾下的蜜蜂少女也都帶著濃濃的謝、吳調性。謝霆鋒隊(沖鋒少女隊)風格強悍,情緒鮮明,比起另一隊整體實力更高,時不時能夠爆炸性提升,但她們的自我控管顯得散漫,前幾期壓根沒有團隊意識;吳奇隆隊(閃耀七隆珠)則是很快步向華麗柔美的偶像團體路線,甚至酷帥、極具性格和主張的劉雨昕(她其實更像是謝霆鋒隊的人)也能夠適應──

  其中,有一期兩軍對戰,主題是愛情,吳奇隆與閃耀七隆珠呢將舞台化為童話故事場景,動用多種高科技、絢爛道具和精緻布景,一派王子與公主的幸福甜相遇,儼然偶像劇典範,另一邊的謝霆鋒與沖鋒少女隊則是素樸,無太多道具設計,僅僅簡單的鋼琴,實在的舞蹈與悲劇氣氛,造化出一個淒美深情的愛情故事,這裡就很容易可以看出兩者格調之大不同,出身小虎隊、一輩子偶像的吳奇隆跟揮別星二代標誌、靠艱苦磨練與個人努力力爭一席之地的謝霆鋒,各自以他們的人生為少女們擘畫未來的未來。

  我以為甚有意思的是某一段淘汰賽制,沖鋒少女隊的島國女孩李云蓁慌了手腳似的在台上,謝霆鋒走上前去,拔掉麥克風,真心實義地對她說,不要想著贏對手,要講一個故事,用她的聲音與歌唱,好好地說一個故事。沒什麼自信、始終小心翼翼的李云蓁乃前所未有充滿情感地歌唱,將自己拉高幾個檔次,唱出最好最深情的狀態──

  很遺憾的她仍是在計分制裡敗給另一個嗓音與技巧都更出色的島國女孩曾咏熙,然而李云蓁的最後一唱確實打動了我,她的天分也許不及後來的曾咏熙,但她的確學到了什麼是舞台,什麼是歌唱,什麼是真正的情感。或許眼下她是落敗的,但她如果能夠記得那一刻渾身激盪的靈魂,此後她就能持續走向美麗者行列。這是不圓滿的圓滿,如同《灌籃高手》裡湘北戰勝最強山王工業以後就在全國大賽敗北下來的合理結果。畢竟,現實就是現實,不是你有所成長,躍至另一個境界就鐵定能夠得勝。

  黃易《天地明環》來到卷16,龍鷹的西京之路如火如荼,他不但要解決皇帝李顯的家務事,忙著跟諸多女子偷來暗去不亦樂乎,還要應付北幫田上淵、宗楚客與畢生大敵台勒虛雲等,其中,黃易如此寫香霸對龍鷹的坦白:「或許圓滿從來沒存在過,不論如何春風得意的人生,總是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完美,使人引以為憾,至乎將圓滿徹底破壞。……如我們捫心自問,坦誠地面對自己,我們要的,是遇上的每個美女,只恨到天下美女任你予取予求,垂手可得變成索然無味。這就是圓滿的本質,就是永不圓滿。」以及龍鷹喬扮的范輕舟與台勒虛雲的一席話:「……輕舟可知你剛說出了人生的大道裡,更是活得寫意的竅門。……若每一件事,追求的均為最理想的目標,務要作出最佳的選擇,將成為至死方休的苦差,注定了他的人生是無邊的苦海。……人生豈有完美可言?有所求,必有所失。可是,如輕舟般,肯退而求其次,同樣心滿意足、歡天喜地,成敗付諸一笑,才是浮沉於人世苦海的唯一良方。……但人總不長進,得不到所想的,或比理想差上少許,便沒法釋懷,那不單是自尋煩惱,且為對自己的懲罰,難容寸讓。不知妥協容讓之道,既是對人,也是對己。

  正因為人生不完美,所以才能追尋完美。完美不是一種實有,它是一種希望,一種可能的存在。完美之所以是美的,恰恰就是由於它並不實在。人生最實在的並不是完美,也不是輸贏。勝負都是一時的。理解今時今日的勝負無法決定生命全程,人生才得以自由,才得以有所成長。從微細處退離開來,方有足夠的視野看清楚更大的格局。此所以黃易在小說裡化身人生導師,諄諄教誨,望人多多思維,以後退拉開距離從而有所省思與觀照──《天地明環》的書名或也包含圓滿(理解完美作為不實有的存有)的意旨。

  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的絕世經典《包法利夫人》裡講著愛瑪(包法利夫人)如何執著於追求愛情極境,卻一再地被情人背叛,「……她的窗前有個蜂箱,蜜蜂在陽光中嗡嗡飛舞,有時猛不防撞到玻璃窗上,像顆金色的彈子似的彈回去。那時候多麼幸福!多麼自由!那是滿懷希望、沉湎在幻想中的年月!這樣的年月一去不復返了!一次次的心靈遭際,一次次的境遇變遷,從少女到少婦,從少婦到情婦,那些美好的時光已經讓她糜費殆盡了;──她沿著生命的歷程一路失去它們,就如一個旅客把錢財撒在沿途的一家家客棧裡。」最後且因債務累積,愛瑪不得不絕望自戕。

  至於她的丈夫夏爾(包法利先生)則是在愛瑪死後發現她疑似與男人外遇的紙條,但生性溫良的他卻不願面對,「……夏爾不是那種愛尋根刨底的人,他在證據面前退縮了,猶豫不決的嫉妒消泯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所有的男人見到她,肯定都會動心。她在他心目中,因而顯得更美麗了;他萌生了一種持久而熾烈的慾念,這團慾火使他肝腸寸斷,而且因其無法實現而變得永無止境。/為了博得她的歡心,就像她還活著一樣,他時時處處按她的喜好、她的想法行事……」想當然耳,包法利先生的下場是淒涼的,被亡妻徹底束縛住(愛瑪用不著如《咒怨》佐伯珈椰子般化成厲鬼就能讓人永不超生),不但抑鬱至死,還敗光所有家產,讓女兒孤自無依,人世飄零。

  這對夫妻都無法超越自身的位置,無法進入一個更高的思維,因此只能陷溺於當下,只進不退,遭受某種理想極境的綑綁,付盡了所有,只得回悲慘的無有極限。以此證諸台勒虛雲有感大發的退求其次論,確實不假。

  再配合《天地明環》卷16龍鷹與无瑕對話憶起隨鳥妖自盡的侯夫人(又是一對活在執念的男女)去讀黃易的人性論,「……戰爭,從未停止過,你爭我奪,互相殘殺,應驗了台勒虛雲對人的看法。以戰止戰,帶來是更大的仇恨,更多的戰爭,顯然非對症的良方,可是卻苦無其他辦法。溯本尋源,問題出在人的本性上,誠如台勒虛雲所言,耐命自私。/人性,體現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戰爭正是人性的決堤。」更是能有所體會。

  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的《職業殺手》如許真誠悲傷痛苦地寫著:「她想,我實在愚蠢得企圖挽救一場戰爭。三個人死了,如此而已。……唔,她失去了她有些關心的人;她想,它可以看作是一種贖罪的痛苦;她毫無理由的失去他。男人是戰爭的禽獸,他們需要戰爭。……而譚納利街人民一向主張戰爭到底的。她痛心的想,這些人多麼喜歡戰爭,黃昏降臨大地,這處工廠有熊熊的火光。這也是戰爭;火車在混亂中前進,像野獸般在地上努力爬行,由戰爭場景穿過無人地帶。……她望著荒涼冰凍的鄉村,心裡想即使她可以挽救這個國家永免於戰禍,而它卻不值得救助。……

  不同的小說形式,不同的說法,卻是類似的體悟。人的獸性完全展現在戰爭的需求與發動上。而戰爭的源頭無疑是對輸贏勝負的執念。人被自身必須更優越的觀念深深地困住,無法活得更實地實有,只懂得競逐虛無的勝利,直至毀壞。

  黃易的感慨何止於戰爭,尚擴展往情愛的面向,透過青樓老闆柳逢春說出:「……在過去的二十多年,看盡青樓的滄桑。愈美麗的,愈快被毀掉,美麗成為冤孽。嫁作歸家娘的,沒一個有好下場。又有騙過百個、千個男人的,最後栽在一個怎樣看都不似人的傢伙手上,……」,愈美麗愈快被毀,美麗是冤孽,黃易對女性至此生出了悲切真懇的同情。

  我又想到舞鶴小說集《悲傷》裡寫到,「……如今,活著唯一莊嚴的事,便是重視我們生命的價值;因之,個人的生活方式,並非純然受環境的左右,而必須加上智慧的抉擇。……如今所謂美德,判斷事物價值的標準以及人際間的關係,俱有重估的必要。當一個人對一切事物有新的認識而追求新的理想生活時,如何自由地抉擇生活的方式而且堅定此種抉擇方是重要的,過去的一切不能忍讓它而成為新生活的絆腳石。

  黃易安排給龍鷹的位置恰是終結戰爭與渴望日常,太平安康,告別亂世,一直是龍鷹的行動準則,這不也是想要讓守護生命的價值成為最莊重嚴肅之事,無有其他能凌駕嗎?

  董啟章在《美德》裡說,「……無論是警察還是抗爭者,看來都像微小的無面目的螻蟻,那就是小人化的結果嗎?她沒法確切知道,謠傳中的小人化計畫是否已經在暗中推行。如果已經小人化的話,繼續用雞蛋來擲向牆是沒有用的,牆只有越來越高,越來越厚,以致完全無法推倒。她又望向爬在塔上的那個女巨人,看見那個抬高左腿翹著屁股的攀爬姿勢,突然想,如果她在上面撒一把尿,不知要淹死下面的多少小人。對了,要克服高牆,你唯有變成巨人。

  是這樣了,牆愈來愈高,這是牆的進擊──你得長得巨人一般,才可能進行跨越。龍鷹也是,他非但將自己變成巨人,還帶領著自己的各種化身,以及符太、宇文朔、李隆基等人,蛻變為龐大者,克服時代圍牆,為天下靖平奮力一搏。

  此外,《天地明環》卷16最後有一段我非常在意,主要是龍鷹再讀符太實錄時的想法,「龍鷹有個直覺,每當符太提起毛筆,立即晉入一奇異境界,既非旁觀者,亦非書裡人,而是無人無我,忘情地將所思所想,應之於手,天然流露,就好像不是他自己寫的。那亦是一種特別的修行,可惠及他武技上的修養。」《龍戰在野》龍鷹與宋魁或《大唐雙龍傳》寇仲和宋缺也都尋探過得刀與忘刀的武學至理,但這一回黃易直接讓書寫與武藝產生明確直接的連結,甚至說是修行,足以讓符太武學境界有所進展,此真是非常有深意的奇指妙涉呀。

  大江健三郎的《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也曾作出這般提示:「所以我就回到了最初所寫的那個傾聽、明視這個宇宙、世界、人類社會和內心、探尋充滿其中的沉默的語言的自我。當我努力開始、正在把小說寫成一個整體──不是筆記階段,而是草稿時,筆端傾洩出的語言就在正在創作的我和傾聽、明視那巨大的沉默的我之間架起了橋粱。……橋粱接通時──它到來的時候──我才成為一個具備獨特的內心世界、在這個宇宙、世界、人類社會中真正地生存的小說家。這遠比證實自己有沒有才能重要多了。因為與其說是完成作品本身,不如說是更具本質意義的一種完成。

  經由諦聽與凝視得我、忘我,實乃小說家對小說技藝完成的最高精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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