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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說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的小說,是極難的事。比較起另一個後設大師卡爾維諾/Calvino深化一個發想的姿態(妳可以輕鬆地談卡爾維諾的每一個猶若天外飛來的絕妙點子),昆德拉的多線組合(像是不同的主旋律、插曲的複合)就顯得複雜許多。當然妳如果打定主意要把其中一條故事線完整地挑出說個明白也不是辦不到的事,但那就失去了昆德拉小說的趣味。其小說最迷人的質地,不正是「漫遊的風景」嗎?若是破壞了,昆德拉還能是昆德拉嗎?

  似乎對這位定義大師的閱讀就必須經由不斷、不斷分岔的道路(——這麼說來那豈非像是文‧溫德斯/Wim Wenders的《歧路/The Wrong Move》、《道路之王/Kings Of The Road》所呈現的影像語言?)才能抵達,哦,不,是經過。通過昆德拉,我們不是要到句點裡去。我們只是一再地停頓,像是跳躍在每一個頓點。我們需要的並非到達。到達其實是不存在的。每一回的到達無不是另外的一種中斷與延續。既然沒有到達,那麼我們何不就輕快地瀏覽眼前的風景呢?

  《不朽》(尉遲秀譯,皇冠出版。手頭也有早些年前由王振孫、鄭克魯翻譯、時報出版的版本),昆德拉依舊用他任意移動在各種文體的敘事能力,愉快而輕盈地跳躍在虛構和現實的邊界之上,可以是一個概念,可以是一種想法,可以是一段他人小說的敘述,可以是他的小說人物如何經驗與思維,可以是他的論述,可以是某一段歷史的迴盪與反撲。昆德拉的任意跳動,就有了自由的氣味。並且是結構十分嚴密的自由。那並非鬆散的。是極為整體式的敘事自由。無論是阿涅絲、蘿拉這對姊妹檔,或者貝婷娜跟歌德,或者那個在公路自殺的少女,或者將自己的性分為五個時期的魯本斯,阿弗納琉斯博士和我(昆德拉)等等,主旋律、間奏和插曲的敘事形式(如同音樂般),在同一主題(不朽的多層次意義的探索)下的凝聚,貫串成一環繞不休的故事(演奏)劇場。

  對默而言,現代的意義之一,就是重新定義(《不朽》提到韓波說的「一定要絕對現代」,作為背反傳統的決然姿態,並予以檢視舊有事物的持在性)。而昆德拉正是完成此一現代性的幾個終極端點之一(我們最好別忘了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卡爾維諾)。昆德拉的小說:對故事的漫遊。在各種文體(小說、詩、散文、議論、敘述)的出入自由。他恢復了敘事的自由性。這自由性是遠離現代的。他回到了更古老的光澤裡。而那幾乎是小說的復辟。對自由的復辟。在小說之內的所有路徑任意移動、跳躍的可能性的重新歸返。

  昆德拉的小說完成了小說倒退的可能性(依照老先生的說法,歐洲小說是塞萬提斯的傳統,所以我們應該說他倒退到塞萬提斯以降的脈絡裡)。倒退,成了昆德拉小說之於默一個非常重要的啟示。當然可不僅僅是復古而已。而是復興。一種徒勞的復興。跳躍的詮釋。當現代讀者都被鎖定在現代小說(閱讀與詮釋)的精確路線(方法與模組)時,離開現代所探索的「為什麼」,而走向說故事式的「做了什麼」,就成了昆德拉難以入手的原因。那是音樂性的結構。非一般邏輯的(當然昆德拉小說處於一不可分解的理性)。他將自由還給小說。不是單一路徑(公路)。而是隨時都能夠停下來欣賞風景的自由(道路)。於是小說的路徑在昆德拉的手裡完成了奧秘般的倒退。而這總是默對昆德拉敘事一再悸動、不能罷休的根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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