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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景象:被文件纏上的人。

 

  各式各樣的紙,黏上了勞勃狄尼諾/Robert De Niro飾演的角色。輕盈的,沒有重量的,但那些漫天飛來的紙張,將致力於擺脫文件程序的水電工塔拓,緊密地包覆。他掙扎著,不斷扯下身上的紙。但鏡頭裡你看到的是愈來愈多的紙,像是小野獸般的撲到他的身上,窒息,湮滅。主人翁向前援救,替他剝開那些紙張,但最後卻撥了個空。塔拓憑空消失,蒸發。

 

  你看得頭皮發麻。那個水電工大費周章的在體制外尋求治療別人的水電系統,只由於他不想要照著程序(必須有各種文件)走,因而把自己搞得跟超級間諜沒兩樣:他在大樓與大樓間以高空鐵索移動,只是為了無償的修理主人翁居所的空調──真是荒謬絕倫,但又如何輕巧地達致了對體制的程序、標準化的恐怖隱喻。但猜猜怎麼著,就是這樣的人,恰恰被具體的紙張所制裁啊!

 

  以上是拍出《未來總動員/12 Monkeys》讓你目睹時間與宿命性的慘怖的導演泰瑞吉蘭/Terry Gilliam的舊片《巴西/Brazil》的其中一段。輕盈的死亡與毀滅的景象,對你來說,是無與倫比的恐怖。

 

  那輕盈有著最大的重力。一如《百年孤寂》裡頭到處可見的,大量的,彷若隨機(但這是一個書寫者將設計與自然等同起來的神秘嘗試)的,輕盈式的死亡:被風颳走的馬康多,變得透明拉著床單上升到空中的美女瑞米迪娥還有在她的致命的香氣下被折磨至死的迷戀群像,跟著美美與巴比隆尼亞這對戀人的黃蝴蝶,抑或幽靈,死的,或者活的:流浪者麥魁迪,老邦迪亞、邦狄亞上校、大媽媽易家蘭。

 

  《巴西》便有著類似的力道:輕˙而˙且˙恐˙怖˙無˙限。

 

  泰瑞吉蘭在男主人翁最後被帶上處刑台時,來了一段突兀、荒誕的,大量爆破、突擊的救援。塔拓領著蒙面者公然入侵情報部,甚至最後以炸藥將整棟建築物炸毀。在塔拓消失後,男主人翁穿行過無數幻境(怪物們的,人群的,還有葬禮),終於推開一道門,被他的女子開車卡車載他遠離。鏡頭隨之出現一個如夢似幻的山水美景,叫人陶醉,他們就身在其中。但跟著,話鋒一轉。你又被拉回處刑的現場。男人顯然已被折磨至崩潰。

 

  這種敘事語境的切換,跳躍,輕盈。包括稍早笨重的盔甲武士可以隨時隱身消失,或者地板的石磚會長出臉孔跟手拉扯要被空中牢籠的夢中女子帶著飛走男主人翁等等的,都是你最歡喜見到的「變輕的技藝」。在這裡簡直是大彙整。

 

  《巴西》的敘事形式,主要是主人翁的夢境與現實(但他的現實被設定在未來,亦即對觀眾來說,仍是虛幻的)交錯進行。夢中,男人如同天使般的擁有雙翼,可遨翔於天際,他似乎一直在尋找一裹在白紗的赤裸、漂浮在半空中的神秘女子。而他的現實中,有件文件錯植名字的冤案與之連結起來。故事是從那個名字誤打而開始的。

 

  那是另一個讓你寒慄的幾乎像是不經意的玩笑的設計:一個看似現代化的純白的房間內,執行者誇張無比的追打蒼蠅,最後該生物的一點碎片掉落,卡進列印機,意外引發一名字的錯植(塔拓變成巴拓)與一樁逮錯人的致命行動。

 

  巴拓莫名的死去,他的家人在軍警逮捕時以及後來男主人翁拿著退錢的支票(該時空背景設定為被審判者需自付費用,因之貧者愈貧,永無止盡的負債)到來,唯一能做的事,都是簽名,只能是簽名:文件凌駕於一切。

 

  但沒有人,沒有誰為這件事感到不平、憤怒。像是駱以軍說的,對惡失去了想像力。除了女主人翁。那個男人夢中的薄紗女子。她到處申訴,強調政府的錯誤。而男人也因此踏上了不歸路,為了取得女子的資料,他不惜加入情報部。

 

  在那裡,他看到一群人像是賽跑似的追在上司後頭,等待他的口頭決策:是或不。這就是政策部分運作的模式。而這個簡約到只剩幾個字的權力模式,卻能夠輕易地左右他人的生死。

 

  這種隱藏在體制與文明底下的暴力性,就像男主人翁的夢境:一棟又一棟的冰冷高大的灰色建築物,硬生生從綠地拔身而起,宛若幽冥從地底上升到人間,所有美麗的山水,都被破壞殆盡。而他美麗的人兒就此失去了立足地。

 

  《巴西》呈述的世界,在你看來幾乎一切都陷入一完美的操控性。物對物的,人對人的,單位對單位的,嚴密的分級,誰都必然在哪個層次遂行操控與被操控。看看人物搭的捷運,每個出站的數字就定標了他們的社會地位(男主人翁似乎是41)。應該住在哪裡,什麼樣的房間,享受什麼樣的服務,穿什麼衣物,吃什麼食物,一切都被明確地規格出來。

 

  譬如男人在情報部的辦公間就是狹隘無比的,甚至連桌子都得跟牆另一邊的人共用(兩人搶桌子那段可笑到悲哀),而男人好友的房間則是一公寓似的布置,最後是頭頭的辦公室,則寬大到不可思議。譬如男人的母親亦極盡奢華,不斷美容、整型(拉起臉皮夾在頭側的那幕挺噁心),變得甚至比男人年輕。而他們用餐時的點餐方法,也是以數字標誌的幾號餐(哦,速食店在當今已經不是幻想)──跟著出來的餐點竟是爛泥似的物品。

 

  在那些美輪美奐的上流社會場景的對面,則是破敗、灰暗的貧民窟。無人聞問。被遺棄的一個底層。所有苦痛都不敵一個文件上的程序正義。一個字的錯誤,一條人命。看看那控制性的深入如何侵透、腐蝕那個世界的人們。

 

  男人的房間甚至不能是他的。在塔拓冒險犯難的拯救了男人的空調之後,中央服務社的工作人員,卻為了取得該公司系統被破壞的證據,將男人的房間大解八塊,任意毀壞。彷如他們拿到文件以後,就能對你為所欲為。重要的只是那個程序。誰能主導、詮釋那個程序,一切便都是可行的,必要的,是屬於正確的那一邊的範疇。而那管線爆炸的房間,就具體象徵了嚴密控制的系統的複雜、累贅。

 

  即使在男人被逮捕以後,擁有羅列的諸多罪名,他們仍舊勸說他關注在費用與簽名的事項上。這點讓你覺得悲哀。因為現代,這個你處的當代,某部分不就是如此?官僚系統是唯一還真正在運轉的系統。其他一切差不多都壞了,都死了。

 

  卡夫卡恐怕是最能指出這種崩壞的人了。你記得《審判》(黃書敬譯,志文出版)的開頭就是:「一定有人毀謗了約瑟夫K,因為某一天清晨,他沒有做錯事,卻被逮捕了。」跟著就是漫長的羞恥,K不斷地徘徊在程序跟程序,像是深陷無盡迂迴的迷宮:程序正義跟程序罪惡的互相攻訐與互相支援。每個人的說法都指向另一種迷路。

 

  K最後怎麼死的呢,那幾乎是現代文學最無從超越的人性崩壞與可怕之極致:「『像隻狗』!他說:似乎是指這件事情中所含的羞恥,竟比自己的生命更為長久。」

 

  像隻狗。被懸吊在半空,無有人權。《巴西》裡被錯逮的巴拓之死或者最後男主人翁坐上拷問台之死,恰恰讓你見識到那輕微的,無人見證、在意的,充滿巨大羞辱感的,恐怖處境。

 

  最輕盈的,從來恐怖。是的,譬如愛情,譬如寂寞,譬如我們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還有譬如,文件。輕飄飄的紙張,沒有實體的,那些所謂程序,所謂系統,所謂的現代體制:它們最終將無比輕易地折損、割裂你的尊嚴。

 

  而你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

 

 

──98/11/11,晚間,2009金馬影展,《巴西》,新光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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