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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閱讀書會》08   

  036:陳雨航《小鎮生活指南》(麥田出版)

  很容易要聯結到台灣新浪潮大師們電影風格的一本小說。中、遠景鏡頭式的文字調度,極有日常味道的全景展現。在清粥淡菜的調性裡有著雋永的風味。似乎是不合時宜的但又讓人無限懷舊的文本。像楊德昌《一一》裡的那些迷人的、拉開距離的驚人影像,在遠近間就有某些奇異的、與觀看者心理互動(或挑逗)的美好效果。陳雨航就連描寫人物心理或者展開潛論述時都帶著一種平靜的距離感,彷彿那些側寫並不狂暴地鑽入人物的裡面展開刀鋒切劃出血肉淋漓,就只是鏡子一樣的立在內側,把該照的東西照出來(譬如:「漂亮的女孩首先是活在親友之間……擴大到她同一代的人。……有時候,漂亮女孩會活到那些男孩死去。」)。每一句台詞也都舉重若輕拙而巧地逼近當代小說反極限的另一邊去(譬如:「『我的是人心,人們的想法,那是我們永遠需要努力的地方,沒有終點。』」)──這也就是小說藝術的復古化經營吧。如此靜靜地凝視人心的文本,優異得人的惆悵、哀傷與痛苦都必然淡淡、淡淡地消逝到生命的大後方,變成青春前期的遙遠背景。從小說開場的飛機起飛到尾聲的仰望夜空渴求在睡著以前星星要一直亮下去的角色內部描繪,就有著扣合的關於生命微微(預感式)的騷動緩緩瀰漫。

 

  037:折原一《倒錯迴旋曲》(李彥樺翻譯,獨步文化)

  敘述性詭計的推理小說,也就是在刻意隱瞞、遮掩或疏漏、跳躍小說某些特定的情報與結構(位置、順序)而使讀者產生閱讀盲點的技法,包含人物的性別、年齡、數量乃至於時空距離、章節敘述等等在內,算是新本格的特色手藝。《倒錯迴旋曲》在倒錯(主述者們的追擊、傷害與相互抄襲)和迴旋(現實與小說重複又重複彼此的影響)上大秀功夫,讓人目睹折原一製作詭計(圈套與騙術)的巧妙。文本最值得討論的部分是原作者最後居然反過來要利用抄襲者後來自行創作的小說成為自己的作品,亦即:抄襲抄襲者的小說。如果只到這裡,迴旋感(小說與現實混沌化)也就不得不中斷,但折原一最後卻把「折原一」也扔進小說裡,於是就產生一種可怕的、無以終止的恐怖氣氛,令人想起波赫士、史蒂芬.金小說裡常出現反覆的、多重性的自我,還有《神探愛倫坡:黑鴉謎雲》電影那根據愛倫坡小說執行謀殺的書迷反而使得愛倫坡枯竭的小說生命再度起飛的設計。而收錄於《倒錯迴旋曲》書末的陳栢清專文解讀(「是小說家寫小說?還是小說寫小說家?」)居然比小說本身還清晰且有意思多了,也實在符合本書倒錯的意旨。

 

  038:艾西莫夫Isaac Asimov《裸陽》(蔡心語翻譯,貓頭鷹.科幻推進實驗室)

  【機器人系列】第二部,仍然由生活在地球鋼穴結構裡的人類刑警以利亞.貝萊到外太空(別的星球)與人形機器人丹尼爾共同偵辦謀殺案件。這一次他抵達一個索拉利星(跟史坦尼斯勞.萊姆的《索拉力星》不知道有沒有關係?)辦理一謀殺案件。Asimov最吸引人的部分就在於他對另一種文明(文化)的精彩描寫,那是想像力的極細節發揮。索拉利星人無法接受與任何人有近距離的接觸,不單單是身體接觸就能引發強烈的恐懼與噁心症狀,就連在視覺上瞥見另外一個人都可能覺得被猥褻,雖然也有婚姻,但夫妻間的來往仍然是透過「視訊影像」完成。其公民皆擁有許多機器人提供各種服務,因此一生很可能除了機器人,誰也不會看見。置於貝萊刑警則是因地球人素來封鎖在鋼穴(巨大的蟻巢式的建物結構)的習性而有著開放空間症(比廣場恐懼症誇張的任何開放空間都能產生心理畏懼表現)。Asimov傑出地描寫地球人與索拉利星人兩種文化接觸時所產生的矛盾、誤解與敵對,並且極為巧妙地把機器人三大法則、謀殺案件和不同文明的不同心理狀態扭結在一塊兒。書名赤裸的太陽,既是索拉利星人嘉蒂雅對身體與性慾之覺醒的象徵,也可以作為貝萊刑警克服開放空間症的優秀隱喻。

 

  039:艾西莫夫Isaac Asimov《曙光中的機器人》(蔡心語翻譯,貓頭鷹.科幻推進實驗室)

  【機器人系列】第三部。這一部的賣點是人形機器人被謀殺案(被毀壞的機器人是《裸陽》女主人翁嘉蒂雅轉換到奧羅拉星以後在性事與生活裡的男伴),一樣是地球刑警貝萊和機器人搭檔丹尼爾得前往奧羅拉解決此案件,並且化解已然移民太空的人類世界之封閉與腐朽,重新為更封鎖的地球作為外太空探險之契機的可能努力奮戰。小說裡Asimov一樣對文明的細節多有巧妙著墨,包含奧羅拉星的獻身文化(恰恰與《裸陽》裡索拉利星絕無肉體接觸的習性成為強烈對比),或者貝萊作為地球人對隱私,亦即在衛浴設施裡的絕對一人性的文化要求與其後的衝擊與適應等等。Asimov也坦白地指出人形機器人作為人的伴侶(從自慰器到性伴侶乃至於婚姻對象)的完美性質與可能。另外,貝萊提到人死後分解為原子又被回收利用:「誰知道妳我身上又混雜著誰的原子,誰知道我們體內的原子有一天會出現在誰的身上」居然有佛教輪迴「誰又是誰的祖先或孫子」的相似感。最後,Asimov以活在圍牆裡(地球人圍牆是有形的,奧羅拉的圍牆則是無形的)與有人想從裡面逃出來的精彩論述,完成對人類持續冒險與探索精神的樂觀主義式的再肯定。而擁有讀心術的(進化)機器人透過各種手段(包括一樁機器人謀殺案)導正人類的作法,也就隱含著使物種綿延地演化的曙光之意。

 

  040:約瑟芬.鐵伊Josephine Tey《歌唱的砂》(吳麗娟翻譯,臉譜)

  作為古典推理黃金時代裡最為迷人而深邃的大書寫者,Tey在她生平第八本小說(也是最後一本)《歌唱的砂》說了一個挖掘他人身世與容顏同時竟使得自我身心痊癒的美妙故事。葛蘭特探長透過對某死者的溫柔好奇修復了心理傷害(幽閉恐懼症),恢復自身的整體性,「再度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也就是說,在建構他者(死人)的完整身世之際,葛蘭特本身的完整亦被喚醒了。這種將他者與自我放在同一種頻率裡產生波動與相互影響的寫法真是迷人。葛蘭特的凡常性(非邏輯機器的神探,也不是勇猛意志與鋼鐵肉體的冷硬派私探)在推理領域來說,是相當奇異的,他有的不過就是一般人所擁有的,不具備特別強烈的天賦。然而,他所表現出來的溫和的日常,卻是最最璀璨最最使人悸動的。或神魔或英雄的劇烈氣氛都不得在Tey小說尋見,有的只是生活與進入生活的人類,就像歌唱的砂(沙漠所發出無邊無際的聲響),流俗中自有其美麗之處。《歌唱的砂》另有一必須特別關注的重點,即Tey對虛榮作為犯罪者根源展開的究極辯證:「這全然是一種毀滅性的特質……因為虛榮無可救藥。你絕對無法讓虛榮的人相信,其他任何人有絲毫重要性……」,此一關於虛榮的論述,真是說得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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